金陵秋 [清] 林紓
林紓(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號畏廬、冷紅生,晚年稱蠡翁、踐卓翁,福州府閩縣(今福州市)人,為近代著名翻譯家、小說家。少時家境清貧,發憤讀書,後兼習繪畫。清光緒八(1882)年中舉,後屢試落第,終生不入仕途。以古文鳴於時,傾動公卿,著有《畏廬文集》、《畏廬續集》、《畏廬三集》,文論有《韓柳文研究法》、《春覺齋論文》,筆記有《技擊餘聞》、《畏廬瑣記》,詩集有《閩中新樂府》、《畏廬詩存》,戲曲有《天妃廟傳奇》、《合浦珠傳奇》、《蜀鵑啼傳奇》。
光緒廿七(1901)年入京輾轉任教於高等學校及書院,並曾供職於京師譯書局。四十四歲起,在通曉外文者協助下,翻譯外國小說達一百八十三種,包括英、法、美、俄、希臘、挪威、西班牙、日等國作品。另著有長篇小說《京華碧血錄》、《劫外曇花》、《巾幗陽秋》、《冤海靈光》等,打破章回小說的格局。
以作者同鄉辛亥革命將領林述慶軍中日記的真實經歷為背景,以虛構人物女學生胡秋光為緯,記敘、描寫了辛亥至民國元年間社會的鼎沸紛擾狀況。
目錄:
緣起
第一章 腐責
第二章 敘係
第三章 遇豔
第四章 鄂變
第五章 鄂政
第六章 述憾
第七章 訪美
第八章 規戰
第九章 復滬
第十章 收吳
第十一章 完鎮
第十二章 女箴
第十三章 聞敗
第十四章 圖寧
第十五章 用間
第十六章 誓師
第十七章 督戰
第十八章 看護
第十九章 攄懷
第二十章 訂婚
第二十一章 敘戰
第二十二章 館甥
第二十三章 媚座
第二十四章 審勢
第二十五章 探梅
第二十六章 和議
第二十七章 彈哄
第二十八章 禮成
第二十九章 西歸
第三十章 寓詞
緣起
冷紅生者,世之頑固守舊人也。革命時,居天津。亂定復歸京師,杜門不出,以賣文賣畫自給,不求於人,人亦以是厭薄之。
一日,忽有投刺於門者,稱曰:「林述慶請受業門下。」
生曰:「將軍非血戰得天保城,長驅入石頭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勝耳。」生曰:「野老不識貴人。將軍之來,何取於老朽?」將軍曰:「請受古文。」生曰:「如老朽之文,名為文耶?若將軍不以為劣者,自今日始。但論文不論時事。」
如是累月,將軍每數日必一至聽講。
已而忽言將軍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歲。夫人縞素出拜,以將軍軍中日記四卷見授,言亡夫生平戰跡,悉在其中。讀之,文字甚簡樸。生告夫人:「此書恐不足以傳後。老朽當即日記中所有者,編為小說,或足行諸海內。以老朽固以小說得名也。」
既送將軍之喪,南歸,夫人於鐵路之次,尚嗚咽請速蕆事。
生以經月之功,成為此書。其中以女學生胡秋光為緯,命曰《金陵秋》。至秋光與王仲英有無其人,讀者但揣其神情,果神情逼肖者,即謂有其人可也。
嗟夫!將軍之禮我,較諸邢恕及耶穌門之猶大,相去萬萬矣。冷紅生識。
第一章 腐責
一夕,蒼石翁忽大聲咤曰:「阿雄,汝今日果從革命黨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積書盈屋。汝弗紹祖烈,從此輕薄子為洞腹斷脰之舉!方今重兵均握親藩之手,糧糈軍械,一無所出,謂可倉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鐵耶?吾行哭汝於東市矣!」
阿雄受責,顏色不變,就燈取火,上淡巴菇於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經蹈常,一腔忠愛,雖不仕於清,而恒眷眷君國,兒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當權時而執經,皆可言而不可行;處經時而用權,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洶洶,名為經時,實則亂萌已長。父老子弟之心,皆知愛新覺羅氏之不臘。凡有血氣者,無人不懷革命之思。兒固不能以赤手空拳當此精鐵;翁能以資忠履義,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愛新覺羅氏入關百餘年,何辜於汝輩?德宗皇帝於戊戌之年所下詔書,人人感泣。當時果無中梗之人,則君主立憲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變?顧新主沖齡,爾輩當念先帝之餘澤,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塊肉!矧舉事不必即成,當時英國以親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謂陳勝、吳廣,茲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審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勢,吾又將奈汝何。」
雄聞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為勝、廣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從乎其後。始皇帝手夷六國,眼中豈復著此戔稚之勝、廣?惟不務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萬不能款服人之心腹。」
語未竟,翁咤曰:「汝謂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殺耶!」
雄笑曰:「兒意未盡,請翁畢兒所言。今日朝廷,險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亂。國會一節,必遲至九年。國民斬指斷腕,詣闕陳乞。而童相國陽為贊歎,而(陰)入告執政親王,則以亂賊目之。翁不知請願之代表,乃傳置如囚,趣之還家。樞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須知國會一開,則清之基礎立固,而必多方自誤,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無識甘之口;棄瓊拾礫者,必無甄別之明。愛新覺羅氏之亡決矣。」
翁氣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陰之湛溺太陽至矣。亡國在我意料之中,惟不願眼見其子弟亦為草澤揭竿之舉。雄來,汝適言國會開,昇平即可?足而待。汝大誤矣。法國、英國之議員,多一鄉一邑中之強有力者,未選舉之前,必大加運動。或賄挑達(佻亻達)者,使之頌揚於報紙之中;或餌愚蒙者,使之投票於選舉之日;間有門第高、聲望重者,則出美妻以聯絡之,務在必得而後已。然其人尚有學問,與議之時,尚能明清濁、知去取。若中華人物多綜於省會之中,而山縣僻壤,木然不知國會為何事、議員為何物。一聞足柄天下之大權,則土豪惡衿必在當選之列。否則身擁重資,出而購票,即可驅駕一鄉一邑之人。爾謂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專制未除,特懨懨歸於沉瘵,國會一立,必匆匆成為暴亡。汝勿欣暢,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華,決無是事。」
父子方坐論間,侍者傳魏子龍先生至門。子履命入。子龍者,與雄同在陸軍學堂肄業,意氣相得,蓋同主革命者。一入門,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見?汝不聞川中大亂作耶?」雄曰:「我微聞之,殆為鐵路收歸國有之事。」子龍曰:「然。朝議所定收回辦法,鄂湘路照本給還。粵路僅准發還六成,其餘四成,給無利股票。川路實用之款,給國家保利股票,餘股或附股、或興辦實業,亦由上諭規定,不得由股東收回。」
子龍語至此,雄大怒曰:「然則行剽劫耳!何名朝議?」
子龍曰:「楊文鼎、王人文咸言其不可。然已嚴旨申飭。而李翰林詣部定宜夔工程,股東大沸,通告全川罷市、罷課,一切釐稅概置不納。肇自成都,遂及各屬。川督趙某乃大行羅織。七月十五日,股東方開會,趙以柬延致十九人,首為蒲殿俊、羅倫,次顏諧、張蘭,又次則鄧孝可,立時下獄。全川鼎沸,父老頂先帝牌位跪清節樓。趙命發排槍。川事不可為矣。」
子履聞言,嗒然曰:「子龍,茲事確耶?」子龍曰:「不敢奉欺長者。」子履曰:「茲變非細。趙某取媚貴要,必且大行殺戮。樞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民以為快。鐵路國有,善策也。然當還民股本,不當悉數入官。老夫聞蜀路巨款,已乾沒於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償於官,遂兆此釁。然中國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復出以強悍。上下之情隔,官轉以民之陳請為抗撓,則出其遏抑之權力。自開國至於今日,匪不如是。惟氣運未衰,民無思亂之心、為亂之力,事尚可為。今日乃非昔比,而趙某襲此故智。兩川一動,牽連武漢,禍發旦夕矣。」子龍曰:「丈見事之精,殊無倫比。」
子履曰:「尚有所聞否?」子龍曰:「知必奉告。」
第二章 敘係
王子履,名禮,江西萍鄉人也。祖士震,仕至禮科給事中。
父元廷,以翰林仕終國子監司業。子履以諸生不仕,居京寓讀其父書,弗求聞達。然公卿間無不審其品學者。子二:長曰雋,字伯凱;次曰雄,字仲英,咸秀挺,喜陸軍之學。伯凱已畢業,充鎮江軍官。仲英則留京侍父,然已陰合革命黨人,時與洞明會通書。
廣州一役,黨人大挫。南產之英,如方、林諸君,皆歿於行陣間。伯凱自鎮江貽書仲英曰:「廣州之變,精銳盡喪。粵帥張某尚解事,不復廣加羅織。或知朝政日非,非改革莫可。
首事者已幸脫羅網,再圖後舉。然兄意頗不屬其人。會中薰蕕雜收,好惡非一,為國者鮮,為利者多。今雖徒黨佈滿東南,或有奮不顧身者,正恐破壞以後,建設為難。坐無英雄為之鎮攝耳。此間林標統述卿,為閩產,僄銳忠摯,臨難有斷,全軍屬心,阿兄與之朝夕從事。將來以鎮兵進規江南,或易得手。
林君之意,頗望弟一臨。能否稟諸老親,一蒞鎮江相見?」仲英得書,躊躇竟日。適起旋,留書案上,為子履所見,即問仲英曰:「若兄書來,胡不告我?」仲英曰:「據書辭,東南軍隊,似已搖動。兒意彼囂囂均喜亂之人,非實心為國者。林君,兒固聞其忠摯。今阿兄有書,擬自往鎮江,一與把晤。」子履歎曰:「吾衰矣,雖未沾祿糈,而祖、父皆仕清朝。革命一語,吾萬不出諸口脗。實則親藩大臣,人人自種此亡國之孽。兒子各有志向,寧老人所能力挽?汝善為之,並告黨人,幸勿仇視少帝。老人終身為清室遺民,黨人或憫吾衰,不疑為宗社之黨。汝今盡行。須知革命者,救世之軍,非闖、獻比也。」仲英見允於父,則大悅。遂治任,挾快利手槍,媵以彈子百餘枚,慨然直出津沽。
時已初秋,餘熱尚熾。天津中已漸漸有黨人出沒,欲以潛煽軍隊。邏者亦頗縝密。道遇吳子穆自武昌來,遂同飲於第一樓。吳曰:「別仲英久,不知邇來何作?吾曾一至鎮江,與伯凱相見。伯凱意怏怏不自聊。嘗語予天下大勢已渙,但不知引繩而斷,其受斷果在何處。段扈橋已以鄂軍入川,思欲用兵力遏抑蜀中子弟。雷慎如,昏瞀人也,矯襲能名,以欺蒙此權綱弛遷之朝廷,坐擁重兵,扼守江漢。同人謂不起事則已,一著手先襲武昌,絕江可以進規中原,下駛便足收取吳會。吾聞尊兄言,深以為然。而林標統尤躍躍欲試。仲英此行,果否往面尊兄於江上?」仲英曰:「然。」子程曰:「新銘以明日至滬,仲英可附之行。吾亦有事將入都也。」既別,仲英歸樂利旅館。
明日為七月二十五日。海上風靜,波平如鏡。海行二月有半,已至上海。遂居長髮棧。盥漱既已,飯後至泥城橋,訪蘇寅谷、倪伯元。二君方同居,樓外垂楊數株,搖曳有秋意。入門時,見有女士兩人,一為旌德盧眉峰,一為無錫顧月城。月城纖弱嫵媚,眉峰則秀挺健談。倪方小病,猶御裌衣。蘇則未歸。倪為介紹見兩女士,皆洞明會中人也。仲英一一進與握手。
眉峰曰:「聞尊兄伯凱方在鎮江經營,有席捲江南之意,真屬人傑。今女界同人,方組織女子經武練習隊,為革命軍之後勁。」仲英曰:「宗旨安屬?」眉峰曰:「本隊以練習武學,扶助民國。」仲英曰:「職務如何?」眉峰曰:「本隊為女子洞明會,調查執行兩部之豫備。俟練習已成,即服調查執行之職務。」仲英曰:「科目如何?」眉峰曰:「甲講演,乙補習,丙操法。」仲英曰:「經費安出?」眉峰曰:「本隊一切用款,由洞明會擔任。」仲英曰:「敢問俸給?」眉峰曰:「隊長月十二圓,隊員十圓。」仲英曰:「有志哉!惟鄙人一生愚直,不敢曲徇同胞,亦非過事膽懾。適自北來,觀北軍皆屬精銳,一人能發數十槍,氣息無動。且發槍時,皆伏身泥土之中,引鍬掘土自蔽。須知槍膛力支須左腕,屈其三指仰張如架;右腕扼槍機;槍趺之力,抵於右膊。極文人之力,演習不過三槍,腕力已盡。若在女界,纖弱過於文人,而兩股勁力或因裹腳而荏,安能支拄?且一軍彈盡,則須肉搏。或用力猛斲,或用槍趺倒擊,前方撲敵,而後已為人所乘。謂此纖纖者能與北方食麥之人競力耶?顧神州發難伊始,女界不能不具此思力。吳宮教戰之事,特作外觀,不必用以作戰。鄙意尚以紅十字會上著。」
眉峰大怒曰:「妄男子勿肆口誣人!今日幸未攜得手槍,不爾,汝胸間洞矣。」月城亦微慍,兩頰皆赬,不作語。倪伯元長揖眉峰曰:「仲英戇而不檢,幸眉峰少寬假之。」仲英微笑興辭。伯元送至樓次。問寓居所在,仲英以長髮棧告之。
第三章 遇豔
明日,伯元及寅谷皆至,相見大笑。述昨日事,寅谷曰:
「仲英太獰直。方今女界不惟勃勃有武士風,並欲置身朝列,平章政事。謹厚者檢避其鋒,諾諾不敢規以正言。而挑達(佻亻達)者則推波助瀾,將借此以貢媚。故氣燄所被,前無沮抑之人。仲英昨日正言彈之,適中弊病,宜其不能任受。」仲英曰:
「中國女權之昌,可云盛滿。但觀仕宦一途,其敬畏夫人有同天帝,號令所出,雖庭訓不能過也。今女界猶昌言為男子所屈,暗無天日,此或未嫁夫者之言。若正位璇閨,威令無抗,則玉人顏色過於朗日晴天矣。」
伯元大笑曰:「仲英持此宗旨不改者,後此所遇悉皆荊棘。
汝須知,牝獅之牙吻不易當也。」仲英曰:「當謹避之。」伯元曰:「今仲英以何日赴鎮?」仲英曰:「吾聞武昌軍隊人人有反正之思。」謂:「到鎮一面家兄,赴鄂一覘動靜。」寅谷曰:「此間屋宇沉晦,且出小飲於海天春。」於是三人同行。
覓得酒座,甫去外衣,忽有美人搴簾,盈盈出其素面,風神絕代,呼曰:「寅谷、伯元,今日乃欽生客耶?」兩人同起曰:
「秋光女士何來?客為王仲英,亦吾輩中人。可入小坐。」秋光岸然遂入,與仲英相見。
女胡姓,南京建昌人也,敘誼為同鄉。仲英▉▉,既豔秋光之美,又患暴烈如盧眉峰,遂不敢道及時事。乃秋光者,溫雅無倫,問伯元曰:「日來曾否晤及眉峰、月城諸人?」仲英失色。寅谷失聲而笑,噴酒滿案。秋光愕然曰:「所謂經武練習隊者如何?詎兩人所營謀者中有變故耶?」伯元曰:「否否。」同述昨日眉峰欲出槍斃仲英事。
秋光蹙然曰:「何至於是!神州陸沉,戮力固仗男子,我曹巾幗,所以出而襄助者,亦以鼓勵英雄奮往之氣。前此數百年,英國武士較力,必得名姝為之監史,勝者向之長跽,加以花冠。非謂女子之勇能與男子馳逐中原,大凡英雄性質,恒欲表異於女子之前。即所謂經武練習隊者,何嘗非有志之所為。特資為激揚前敵之勇氣,使知女子且不惜其生,矧堂堂男子,乃使其背為敵人所見,可羞孰甚。眉峰伉爽有丈夫氣。吾虞其暴烈,往往開罪正人。行當以正言規諫之。」
仲英聞言爽然,始敢回眸平視。見秋光冠鴕鳥之冠,單縑衣,腰圍瘦不盈握。曳長裙,小蠻靴之黑如漆。天人也,不惟貌美,而秀外慧中,尤令人心醉。惟神宇之間,含有靜肅之氣,凜然若不可犯。而和藹之言,味之乃如醇酒。即斂容答曰:「女士識高於頂,不佞不能為游、夏之贊。但顧(願)女士時時抱此宗旨,用以感化女界。須知女於之貴,萬非混濁世界中泯泯者之比。發言當如金科玉律,必使男子遵行。含高識於和平之中,不能褻莊嚴為憤激之論。」
秋光意大感動,即曰:「吾鄉乃大有人!敢問先生南來何事?」仲英曰:「家兄為鎮江軍官,久不相見,今且往省之。」
秋光曰:「先生曾至西湖乎?」仲英曰:「固聞其勝。」伯元曰:「恨仲英方匆匆欲溯江而上,不然侍秋光一覽西泠風物,亦大佳事。」仲英曰:「戎馬風塵,安有此種清福!不知近日蜀事如何?」秋光曰:「吾近得表兄重慶來書,趙某以謀反誣股東,收捕如處劇盜,飛章入告。讀邸抄,有旨:『四川逆黨,勾結為亂。飭趙某分別剿撫,並飭段芳帶隊入川。』而雷慎予復奏成都城外有亂黨數萬人,四面攻撲,勢甚危急。各府州縣,亦復有亂黨煽惑鼓動。聞已用錢西齡會辦剿撫事宜。一面抽調鄂省軍隊,紛紛赴援。實則,茲事一錢西齡已可了,即專屬王人文,亦足收戢亂萌。顧憒憒之樞臣,乃張皇如此,真使人難於索解。」
仲英曰:「女士論時局,真能得其要領。鄙人五體投地矣。」秋光色赬,謝曰:「先生獎掖逾分,使人難堪。」寅谷、伯元同聲言曰:「秋光女土不愧知言。仲英先生初非瞎贊。兩兩得之。」席罷,三人同送秋光至於門外。
秋光登車時,獨顧仲英曰:「再圖相見。」
第四章 鄂變
武昌者,禹貢荊州之域,天文翼軫分野(此沿故書之謬)。
自周夷王時,地屬楚。楚熊渠封其子紅為鄂王,始名鄂。春秋時,謂之夏汭,屬南郡。漢置江夏郡,治沙羨。三國時,吳分江夏,更立武昌郡,徙都焉。晉以武昌隸江州,江夏隸荊州。
劉宋於江夏縣置江夏郡,兼置郢州。梁分置南北新州。隋平陳,改置鄂州。大業初,復為江夏郡。唐復為鄂州。天寶初,改江夏郡。乾元初,復為鄂州,屬江南道。元和初,升武昌軍節度。
五代時,唐遙改武清軍。南唐復為武昌軍。宋以鄂州屬荊湖北路。元至元中,置鄂州路。大德中,改武昌路。明甲辰年,改武昌府,清仍之。其地扼束江湖,襟帶吳楚,南抵五嶺,北連襄溪,墉山而城,塹江而池,天下要區也。清廷以雷慎予督其地。
自廣州事起,鄂中大震。雷大集將校信誓,邏騎四出。八月初,闔城流言鼎沸,言大江南北咸有革黨潛伏,將克期舉事。
雷大驚,發軍符召集巡警及右路巡防隊、警務公所消防隊,與第八鎮工程營,環衛節樓,夜中岌岌與姬妾相守。偶聞爆竹聲,亦以為炸彈發,齒震震作聲不已。
十三日,急檄召張虎督騎士入城。復檄巡警道王越莊扼守江岸,止機船及小艘向夜咸不得渡。
十五日,風聲益緊,雷戰慄無人色,薄暮即閉轅門。飭騎士入駐,自堂及庭,坐臥無次,皆軍隊。夜涼風起,燈光黯淡,而張虎則督其所部分巡賓陽門。混成協統黎公,亦以所部屯武勝門外。
十六日,雷大集僚佐議平亂,然實無策,但謀自衛。節署中一二三四正堂及五福堂,兵警充斥。復移召混成協統黎公,以兵駐漢陽兵工廠。檄長江船隊楚謙、楚同、楚有,及本省巡防艦隊楚材、楚安、江清、江泰,摩擦炮膛,儲蓄火力,停泊江面如待嚴敵。臬司馬章恐獄囚乘亂逃逸,亦嚴兵扼犴獄,籌防周備。顧所不能防者,人心耳!
十七日以後,邏偵愈密。而漢口租界已擒得黨人。雷知禍發不遠。計革人既潛漢口,而武昌中襨伏必多。是晚張虎得報,革黨窟穴凡三次(處):一為小朝街九十二號,一為八十二號,一為八十五號。張遂以精銳進撲。在九十二號中獲黨人八,合兩處共二十七人。中有龍韻蘭者,女學生也,娉婷作西裝,若不勝衣。然侃侃對簿,氣概如男子。承審者為鐵鍾。黨人一一自承不諱,遂駢斬於東轅門外。
正倥傯間,諜言雄楚樓北橋尚伏革黨。當事者即潛兵往取。
室中燈火熒熒,方印刷告諭,謄繕名冊。兵入,有登屋遁者。
縛五人歸。同時,炸彈發者數處,節署亦得炸彈一巨篋,為教練隊學生兵所藏,立斬於堂階之下。
雷即夕電奏,言已駢戮革命黨七十三人,鄂禍弭矣。越十八日,復獲黨人,得名冊,多尺籍中人。於是人人惴恐,知不先發,禍且遄及。
十九夜,工程第八營左隊,壁間人聲大噪,用白布纏左膊,以同心戮力為口號,萬聲嘩動。隊官阮榮發倉皇問狀,茹彈立僵。步隊二十九及三十兩標,同時響應,殺其長官五人,下令城中能閉戶勿出者免死。揭械趨楚望台。旗軍素不習戰,聞變,在睡味懵騰中,手顫不能勝槍,枕藉死者百餘人。巡警知勢不敵,潛下其佩章,微服而遁。時十五協兵士亦大集,與革軍相應和。協統王勝飛電告張虎,立時遜避。革軍遂載子彈至蛇山、下關、馬廠、咨議局旁,直撲節署。而署中衛士已先變,縱火擲彈,喊聲沸天。
雷慎予已先載其姬妾於江船中,及火起,遂挾衛士數人出城。革軍不知雷遁,分軍撲藩署。然衛隊尚能戰。開槍互擊,二門立毀,尚堅守銀庫。藩司某越高墉而逃。各署以次收檢,乃悉力攻節樓。架炮於蛇山高處,毀督署頭門。
夜午炮停,收軍聚議,顧不得統帥。然黃陂黎公者,忠謹端毅,素得士心。僉曰:必黃陂出,大事乃定。乃群趣黎寓,起公領此軍。黎公從容承諾,遂長鄂軍政府,行大都督事。立唐齊武為民政長,嚴定軍律,城中肅然。
第五章 鄂政
武昌既定,以兵收漢陽兵工廠。司廠者為東越王子鑒,通西學,能文章。兵至,以都督府教令受代,且曰:「君能任此者,可勿行。」王不可,遂以單衣出。同時收鐵廠,司廠者為李一荊,聞變歸,黎公遂留治廠事。
既收漢陽,全鄂底定。遂真立軍政府,分司令、軍務、參謀、政事四部。收集鄂中知名之士,分任職司。其條例曰:
第一章,都督府。
第一條曰,都督分設各部:一曰司令,二曰罕務,三曰參謀,四曰政事。
第二條曰,前各部直轄於都督,受都督指揮命令,執行主管事務。
第三條曰,司令、軍務、參謀部自下級軍官以上,政事部自局長以上,均由都督親任。各部各營下級軍官,由該管長官呈請都督劄任。
第四條曰,關於軍政重要事件,由都督召集臨時軍事參議會議或顧問會議,議決施行。
第五條曰,都督府設秘書官若干員,由都督自行辟用。軍務部總務科員,仍兼充秘書官。
第六條曰,凡發布命令及任免文武各官,均屬都督之大權。
第二章為司令部。
第七條曰,司令部總長,都督兼充。
第八條曰,司令官分二種:中央司令官若干員,由都督親任;地方司令官,由各地鎮守軍事長官兼充,稟承都督執行任務。
第九條曰,司令部置幕僚,由司令官請都督劄任,置收掌員兩人,書記員四人,傳遞官四人。
第三章為軍務部。
第十條曰,軍務部置部長一人,副長一人,下列七課:一總務課,二軍務課,三人事課,四軍需課,五經理課,六執法課,七醫務課。
第十一條曰,總務課掌左列事務:一屬於機宜事項。二關於軍事公文書類之收發、編纂、保存事項。三印刷及翻譯文書事項。四關於徵發物件、表冊報告及統計事項。五依例規應辦庶務及不屬於各課事項。
第十二條曰,軍事課掌左列事項:一建置及編制事項。二軍隊配置事項。三演習及教練事項。四動員計劃。五戒嚴及徵發事項。六關於戰時規則事項。
第十三條曰,人事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將校、士官及附屬文官之進退任免、分科、定俸事項。二關於各項人員名簿及兵籍事項。三關於軍事恩給、進位、賞與事項。
第十四條曰,軍需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軍事出納、預算、決算報告事項。二關於軍官兵士俸給及旅費之規定事項。三關於軍裝糧餉及馬匹給予之規定事項。
第十五條曰,經理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軍裝被服之製造及檢查事項。二關於戰用箭械及馬具事項。三關於陸軍諸建築事項。
第十六條曰,執法課掌關於軍政裁判事項。凡關於犯罪事項,應由軍法會議議決施行。但都督有特赦命令者,不在此限。
第十七條曰,醫務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衛生及飲水用水事項。二關於醫療病院及各營療養事項。三關於衛生材料及恤兵團體之組織事項。
第十八條曰,各課員之配置另定之。
第四章為參謀部。
第十九條曰,參謀部置參謀長一人,副長兩人,參謀官若干人,由都督於將校中選深通軍事學者親任之。
第二十條曰,參謀輔佐都督,參划防戰及關於用兵一切事項。參謀部應行各事,經都督核准畫諾後,即移送於各該部管主任部課執行。
第五章為政事部。
第二十二條曰,政事部置部長一人,副長一人,及七局如左:外務局、內務局、財政局、司法局、交通局、文事局、編制局。政事部條例另定之。
第六章加以附則。
第二十三條曰,本條例自經都督核准之後,即公佈施行。
第二十四條曰,本條例至鄂省大定,交戰團體鞏固之日,即行廢止。另由都督令軍政府國民組織臨時議會,公舉政務委員,分任責任。
以上條例,讀吾書者至此必顰眉無味,且掀過此一章,另覓下章,取其新奇有趣者。不知此為必存之故事也。
凡小說一道,有但言情愫,供酒客花前月下之談;有稿本出諸傷心之人,目擊天下禍變,心懼危亡,不得已吐其胸中之不平,寓史局於小說之中,則不能不談正事。諸君試觀革命中英雄,有堂堂正正,心存民國,坐鎮武漢,堅如山嶽,如黃陂黎公者耶?冷紅生與公初無一面,亦不必揄揚其人,為結好之地。但見名為時杰者,多不如此,且以私意徵及外兵,戕其同胞,尚覥然以國民自命,其去黎公寧止霄壤!
以上條例,固臨時草創,不必周備,然已足見公之用心矣。
第六章 述憾
中秋月圓時,仲英尚在滬上。繼聞武昌之變,即匆匆俶裝赴鎮江。伯凱方出未歸。以林述卿甫至鎮,鎮兵人人咸欲踵武昌之轍。林以時會未至,不之許,呼伯凱商酌軍事,至晚始歸。
伯凱一見仲英,喜溢眉宇,握手不能言說,久乃曰:「老父如何?得家書,言至康健。然翁忠於清室,恒不直阿兄所為,胡以今日容吾弟至此?」仲英曰:「翁實哀悼德宗皇帝。方帝賓天時,痛哭彌月。聞侍醫言,每進一藥,而閹人崔瑰恒用東朝之命沮梗。御藥房所儲者,多蟲蛀,不堪進御。侍醫偶言請諸東朝御藥房,而崔即厲色拒絕。大漸之前二日,侍醫入覲,東朝御養心殿,中坐,李太監用長桿煙筒跪而進煙。帝氣息僅屬,坐於殿右。御案用藍布為幕。侍醫請脈。帝問:『何如?』侍臣曰:『上脈息較前為縮。』而內務府尚書魁崇,老而聵,亦隨侍臣之後問脈狀。帝怒,厲聲曰:『縮。』東朝努目顧帝曰:『汝乃不知魁為聾子乎?』侍醫震懾,移跽東朝案下,陳奏皇帝脈息已呈虛象。東朝抗聲言曰:『汝不聞虛不受補邪?』崔瑰及李太監侍側,齊聲大呼曰:『汝滾下列方!』方進時,崔瑰傳東朝旨曰:『凡藥不經皇帝御過者勿進。』明日,帝已彌留。侍醫入瀛台,進涵元殿。帝居左廂,案上但一墨盒,有片紙書曰:『今日不能。』地上陳一白罏,御榻上盛陳舊之氈氈,枕畔有《貞觀政要》一卷及《鐵道章程》。帝喘息言曰:『汝質言,吾脈息果如何?』侍醫奏曰:『仍縮如前日。』帝曰:『能萬分得生否?』侍醫曰:『上天佑我皇家,聖壽必無疆。』帝歎曰:『汝今尚為此言乎?我知之矣。汝退而處方。』時有太監入奏,言佛爺不豫。帝尚欲強起問安。顧瀛台去儀鸞殿,須遵石路,穿榆柳而行,為路可裡許。帝疲不能起,明日崩於瀛台。近習摘纓入侍東朝。東朝怒曰:『汝輩乃敢持服,用不祥以魘我耶!』趣令吉服。又明日,東朝亦晏駕。遂立少帝。阿兄外出數年,或未之了了也。」
伯凱歎曰:「果戊戌變政得行,亦不至有今日武昌之事。蓋柄政者彌不如前矣。」仲英曰:「時相童公,方大起邸第於銀雁衚衕,輦太湖之石無算,自巷東達於西口,粉牆均加堊治。聞外間言,飽受洋人金錢也。而純郡王則抽調崇陵之匠,大興土木於靈清宮之側,高樓上聳雲表,仙樂風飄,處處皆聞。而矯為清白者為膏公,亦以陵工起第。陶王則時時餉純王以音樂。全旗之人,皆傾心於賈郎。議政王起邸,其初估值二十八萬,後乃一百五十萬成之。匡王邸中,但以鸚鵡論,已達二百架以外。王子奉使,為英人侮辱,不聽專車,且列班於埃及、土耳其之下,覥不以為辱。父子爭進苞苴,國之欲存寧可得邪?」
伯凱曰:「人心喪失至此!試問國亡,財將焉植?林述卿蒿目時事,將起而應黎公,殊閩產中之表表者。」
言次,忽聞門外大呼曰:「若兄弟談心至樂,乃棄擲朋友於不顧,此為何理?趣辨黑白!」仲英愕然。伯凱笑曰:「此述公也。」
第七章 訪美
言次,林公已闖然入門。豐頤廣穎,須角上翹,作武士裝,人極勇健。顧仲英曰:「吾不待通名,此決為王仲英。以面龐與伯凱乃無毫髮之異。顧行客必詣坐客,今我轉來求面仲英,得毋微悖於禮?」仲英曰:「行李匆促,家兄又造述公帳中議軍事。軍事秘密,故未敢孟浪參與。且又未得家兄介紹,故趑趄未進,寧敢輕公?」述卿笑曰:「前言戲耳。吾在此盼仲英之來,有同望歲。仲英來自滬上,聞滬上人士將作何舉動?」
仲英曰:「彼間本為革命黨人根據之地,聞先著手,必取軍械局。」述卿曰:「得之矣。得此足以資助鄂軍。此間統制亦解事,然未敢輕舉。明日為二十二日,聞統制公將親蒞鎮江,集各軍大伸誥誡。然人心之渙久矣,詎區區言論所能挽救?」仲英曰:「吾意將同伯兄一聆俞公大論。」述卿堅訂明日小飲於其帳中,匆匆遂別。
是夜,仲英與伯凱深談至漏四下始睡。
明日,俞公至鎮,大集將校,演說革命之無濟,徒長亂萌,而身家且與之同燼。並令目兵削牘以記,且殷殷與偏裨道寒溫。
日暮,造述卿飲。酒半,述卿屏人言曰:「武昌事起,而此間人諱言革命,乃愈幽閟。顧大勢已成,猶浙潮之入港,雖羅剎之磯,西興之樹,一時咸使淹沒,謂錢王三千水犀之弩,其能當耶?此間邏偵四布,軍人一舉一動,匪不留意,偶有不慎,禍發且不旋踵。吾恐所部畏死而惰,隱中聯絡諸將,又多購報章,俾所部讀之,知天下大勢。此吾隱中維持之法。維此間一月不發,則江南一隅不易著手。吳師嚴密而守舊,餘人咸右清廷。然吾觀鎮軍必可效一日之力。特金陵軍隊如何,則不之知。仲英亦曾識林竹橋乎?」仲英曰:「得非能書善詩之儒將林君治融耶?」述卿曰:「然。吾昨日曾以書問之,至今未得報章也。」明日,竹橋書至,言相見於滬上,述卿曰:「伯凱在鎮,決不能行。仲英曷與我赴滬一晤竹橋?」
登車時,適相遇。述卿遂問金陵消息。竹橋曰:「武昌四戰之地,非得金陵,則武昌決無後援。今吳帥嚴防所部,動息必加偵察。於是部曲均解體,有潛赴武漢者。惟卒伍中聞黎公舉事,亦覺主者繩檢過苛,挑之即可動。然須得一良指揮,則大事立成。惟十七協統領孫萌,曉暢軍事。苟以善說者導以利害,得此人主軍,則金陵唾手得矣。」仲英大韙其說,遂同寓泰安棧。
仲英心念寅谷、伯元,復至泥城橋。乃見寅谷,不見伯元,遂暢談鎮寧軍中事。寅谷忽曰:「汝見胡秋光否?」仲英曰:
「秋光近狀何似?」寅谷曰:「此間有人倡女子北伐隊,請秋光署名。秋光但力任紅十字,一力調護軍士被創者。仲英赴鎮後,吾凡三見之。然每見必問仲英,其視若有同戚畹。秋光住三洋徑橋小巷中,與其叔母同居。仲英曷往面之?吾有事且出。」仲英遂起別,以車向三洋徑橋,果得秋光住處。
入門,小竹五六竿。案上膽瓶供白菊十餘朵。門開鈴動,秋光款款下樓。一見仲英,即握手問:「別後何久無書?」仲英曰:「匆匆數日耳,何言久耶?」秋光微笑。肅客左廂,壁上懸董香光書王建《宮詞》八小幅。東壁則文衡山作《楓林秋靄》橫幅。西壁則秋光自書齋額,曰:「遲青館」,娟秀似趙鬆雪。
秋光令小鬟進茗,即詢鎮江軍隊事。仲英曰:「林公老謀壯事,必遂所圖。特吳帥為清室貴臣,倉卒不易著手。今能得其部曲中重要人物,饣舌以美利,無難立時反正。惟此間有倡女子北伐之事,究竟如何?」秋光笑曰:「女子之纖弱不勝兵,仲英寧不知者?彼輩平日蟄伏閨中,讀七言小說,非言女將平戎,即言得九天玄女秘授,此種謬說,已深陷腦海之中。近稍親學,又煽於平權之說,思以綿薄之力,追逐中原。男子持正者寡,不能不依阿,貢其諂詞。女子焉有遠識,遂自以為是。而浮薄通文者,又爭為捉刀作論說,侈張於報紙。張之不已,又時時開會演說。前此界域殊嚴,不許男客羼入,今則圂淆無別。縱演說不得要領,而男客亦為鼓掌以張大之。近者,中年老女、稚齒孀雌,慕此風尚,亦持不根之論,出而炫人。胡秋光一生微微解事,萬不欲自欺以欺人。仲英頗以秋光為狂謬否?」仲英悚然,不能即答。久乃曰:「王雄有萬死之言,本不宜發諸唇吻。今蒙女士見重,敢請家世。」
秋光不期淚盈於睫,語不成聲,曰:「先大父為金匱人,薄宦沒於江右。先君飄泊南康,外家出資為捐得佐貳。蒞任數年,宦囊餘七千金,以劇疾沒於建昌。兒金匱無家,而先慈復見背,遂冒為建昌人。韶齡得稍稍讀書者,均先君自行指授。今孑然依叔母以居。叔母無兒,終日長齋誦佛。此間女友固不乏,然皆襲為謬說,以詆呵政府為直,以剽襲法政為能,隳禮義之防,成淄蠹之行。吾雖虛與委蛇,心殊薄之。仲英洞明世局,其對盧眉峰語,蓋尊禮女界,非薄視我輩,吾心殊切敬禮。今茲雖有經武北伐之議,吾專以紅十字為宗旨。無論何時宣戰,吾必赴戰地,盡吾天職。」
仲英曰:「今日女界所謂大放光明者,殆同煬灶。若秋光女士者,方為如來指上之毫光,能使阿難立生神悟。仲英生平知己,舍女士無第二人也。」秋光二頰皆赬,久久無語。
第八章 規戰
仲英留上海一日。歸時,述卿已聯絡巡防隊及各炮台管帶定策,以巡防隊保衛租界及鐵路車站。惟新軍無機關炮,乃規劃出密賞,能得機關炮一尊,予一千元。然鎮江形勝已為旗兵立壁。述卿遂約仲英,偽為遊人攬勝者,憑高窺其疏密所在,以便進攻。
迤邐行近旗營,迷不得路。仲英進問司壁者,以向南門當何趣。兵告以須遵故道歸,前趣不可得路。仲英偽弗解,遂左轉。仰見高阜有一小廟,遂同述卿踐危石而上。俯瞰旗營,歷歷皆見。既歸,述卿發令,遣臧、易二校,至京峴山相度原隰,且偵察象山、焦山二炮台射擊力之遠近。計鎮江西北門瀕租界,進兵時當直取東南。營度經日,伯凱、仲英咸與其議。
明日,林竹橋遣其弟治淵齎書至。言:「事急矣,北軍已由秦皇島以巨艦載入長江,抵鄂。我軍若得鎮江,即可用炮台扼寧狙擊,不聽前。」仲英曰:「此策固善,然士心雖附,而金陵未下,若悉建業之眾來襲吾後,即得鎮江炮台,前後受敵,勢亦立蹷。」
初八日,陳生履雲至自江寧,言兵心已渙,而主者尚極力鎮攝,不令蠢動。明日,三十五標第二營左隊排長黃國輔家,忽為旗兵檢得炸彈,全軍大嘩,且立發。於是章、明、端木三管帶,議將各營分駐。
仲英曰:「新軍五營,若去其三,兵力銳減,必難集事。公當極力止之,不聽行。」述卿如言。然端木一軍,已下船。
章、明二校,聞言遽止。而謠諑遂四起矣。述卿鎮定,微示將校以意,謂:「舉大事非持重不為功,且持重非猶豫之比。司馬法曰:『太輕則銳,銳則易亂;太重則鈍,鈍則不濟。』吾今日亦求濟而已。旗人無故決不開釁。諸君且靜候予之號令。」
仲英曰:「鎮江舉事,不惟宜規金陵,即蘇州亦切近之災,不可不先聯絡。」述卿曰:「餘已預籌及此。統領艾君琦者,予執友也,明日當往說之。」
迨述卿歸,而孫萌適分遣三十五標及三十六標新軍,分屯丹陽、高資,新豐諸處。述卿大震。已而章君至,述卿曰:「孰為君划此策者?今茲敗矣!」章曰:「兵心已動,不分駐,則將不受令而暴發。果公有命,吾及端木與明君,決盡死,無有退衄。」仲英適在側,言曰:「三君既屬同志,則咄嗟間仍可呼應也。」時金陵帥府下令,各標營俱開駐秣陵關,然皆不予子彈,復以機關槍十三尊授鐵量,又以野炮十八尊授北軍。
於是舉軍大憤,隱將槍炮撞針磨熔,俾不良於用。仲英曰:「金陵軍心如此,苟以人說之,可以得志。」述卿曰:「然。」
遂令嚴海至秣陵,令舉軍要求子彈。時三十五標已受令移屯。
述卿與劉君成二軍,亦分駐。劉駐竹林,述卿壁蔣王廟。
第九章 復滬
自武昌一倡,厄(扼)長江之上流,北向可由豫以規燕。
而下游諸行省,清廷威力已不能及,上海一隅,尤為民軍發源之地。英偉少年及敢死之士,雲屯霧集,北向忤視,躍躍求逞。
女界尤倡言革命,終日議論騰沸。外人以清廷不振,任用親藩,知國勢傾頹,已不可救,乃嚴守中立,甚有隱相黨人者。而天津之法界,尤為死士之淵藪。
九月十三日日中,民軍猝起,據上海閘北巡警局。巡士聯翩歸附,爭向巡長索取子彈。租界以外槍聲如沸。逾時,民軍進據巡警總局,立白麾,大書「光復」二字,颺於空際。能言者爭出演說。巡士右膊環以白布。商團防營,從風而靡。居民大震,白晝閉戶。民軍逐戶勸諭,俾勿震懾。
申正,民軍以敢死隊五百人,長驅入城。城中守備單弱,城樓立為民軍所據。滬道劉燕貽,已攜關防預遁,囑其僚吏幕客,潛避洋務局。民軍入署,不戮一人,擲炸藥於川堂之上,大聲沸烈,火光熊熊燭天矣。繼至府署,郡朝已空。民軍亦縱火焚其大堂。繼至參將衙署,楊某出揖民軍,請自避讓,願勿舉火,災及平民。眾為感動,遂不縱火。上海縣聞民軍至,亦從容出迓,言:「群君舉義,鄙願所甘。惟獄中囚皆萬惡不可赦。義師弗察,一逭其死,則惡且愈,稔足為義師之累。」眾可其請。乃不釋囚,仍以兵環守之。
城中略定,遂議取軍械局。而局工正值罷役,民軍寥寥數十,衣白衣,袖間界以紅線,力擲炸彈,崩聲隆然。守者爭出縱槍。民軍死傷者共十六人,然尚力戰。忽諜言龍華有大隊來援,遂撤隊歸。明日遲明,民軍復進撲,再接再厲。官軍尚力戰,顧道梗援絕,軍無後繼。孔道之上,民軍均以巨炮扼守。
官軍大亂散走。民軍遂入領全局,將局中所積槍械,立時俵散。
上海通樹白麾,一色縞素,商賈貿易如常。西人見之,嘖嘖稱異。大張告諭於衢街之上,其文曰:
我中華同胞建國於斯四千餘年,均屬黃帝子孫。
後因明末流寇之亂,被滿人乘危佔據。我同胞受其殘虐者,二百六十年矣。本軍政府為拯救同胞,恢復祖業起見,東南各省,已次第克復。上海為通商巨埠,自應即日收回。本製造局雖係滿清政府設立,其實皆吸取我同胞脂膏資以舉辦。且所造軍火,本以防外,今滿人欲以殘殺漢種,用心之險惡,吾同胞稍具識力者,匪不切齒痛恨。今本軍政府已舉民政總長經理局務。凡局內司事工作人等,務須一概照常辦事,聽受命令,毋得違誤,致礙大局。特示。
上海既歸民軍,吳淞亦同時響應。十四日,通懸白麾。駐鎮吳淞之粵軍,望風投械。復立軍政分府,以所部轄於武昌,承為中央軍政府,知黎公英武,足以集事也。
於時士大夫擁巨資者,爭避地上海,伏匿寓樓,不敢舉踵外出。好事者倡言:「此輩平日婪索,飽其貪囊,今事敗潛蹤至此。吾輩出百死成光復之功,轉為貪酷者捍御其黃白物。」
因之邏偵四出,日竊竊然以馬車托名流柬請,駐(馳)至租界以外,即而縛之,榜掠千數,氣息僅續,必得資而後已。造謠者又紛傳某某為政府間諜,將不利於民軍,宜盡其家。遣人中夜投書其門,謂爾不日難作。而奴輩亦因此脅劫其主人,探微揣端,動息皆為主人之罪,公然坐索夜度之資於主人,否則啟戶納刺客矣。又互相賊害,乘間造訪,手槍猝發,防不勝防。
名為光復,人咸重足一跡,無敢微詞及於黨事。
女界紛議北伐,盧眉峰、顧月城為之倡。僉言秋女士無罪見戮,大開追悼之會,貽書東南諸省。健有力之女子,乃離叛其父母,斷髮急裝,急趣滬上,入北伐隊。又苦無資,則分佈酒樓之中,挾冊求助。挑達(佻亻達)子弟,因之恣與調詼。一反唇間,即指為干犯。罰重金而求免者,日有所聞。李一雄、黃克家、貝醒澄三女士尤傲放無禮。
眾以胡秋光博學有識量,爭推引之。秋光私歎,以為非佳兆也。見眾唯唯,無敢輕出一語。凡會場議北伐者,握拳抵幾,醜語間出,秋光但點首而已。眾亦漸漸輕之,以為不足計事。
秋光歸寓默然,遂作書寓仲英曰:
仲英先生足下:別後,知君與述公方規劃鎮江。
述公持重,非萬全不發。然鎮江不得,無以進規金陵。
金陵惟天保城最扼要。徒取雨花台,尚不為功。吳帥儒者,不解兵事。且軍隊半已解體,所恃者但有北軍。
今武昌已扼長江上流,而滬上又為民軍所有。海軍中人人亦有光復之志,以說客動之,當立下。北軍但有直趨浦口,向徐州而退。此著在我意中,想述公必有部署。此間雖名光復,而女界中尤呶擾不堪。戰事屬之男子,乃必進身參與,貪天之功以為己力。試問數處光復,何者為女軍衝鋒陷陣之勞,乃必張大其詞,侈言國事耶?近者,此軍需之故,雖名門閨秀,亦撰冊四出,向酒樓中求酒客助餉,惡謔間作,恬不知愧。
不惟不敢屬目,聞之已為赬顏。而為之魁率者,尤好名不審大體。前古叔季澆訛,女變多在宮掖。今茲群陰大煽,乃為意料之所莫及。秋光身亦女子,何嘗無志澄清?惟綜觀大局,似有能了之人。我曹只能如歐西基督教中之人,實力為痍傷之英雄看護,職業似盡,何必雌聲而雄鳴,令人增笑。此間清寂,寡可語者,仲英若能抽身一至滬上,相見尚有所言。秋光拜啟。
書去之明日,蘇州光復矣。
第十章 收吳
蘇撫陳德荃者,頗以宦跡著於陪京。庚子之年,至以身當巨炮之口,強敵為之奪氣。近建節姑蘇,人民亦頗心服。
時清廷下罪己之詔。其辭曰:
朕纘承大統,於今三載,兢兢業業,與眾庶同登上理。而用人無方,施治寡術,政地多用親貴,則顯戾憲章;路事矇於僉壬,則動違輿論。促行新治,而官紳或藉為網利之圖;更改舊制,而權豪或資為自保之計。民財之取已多,而未辦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詔屢下,而實無一守法之人。馴致怨積於下,而朕不知;禍迫於前,而朕無覺。川亂首發,鄂亂繼之。今則陝、湘之警報輒聞,廣、贛之發端又見。區夏騰沸,人心動搖。九廟神靈,不安歆饗。無限蒸庶,塗炭可虞。
此皆朕一人之咎也。茲特佈告天下,誓與我軍民維新更始,實行憲政......。
時全蘇紳民,讀詔大悅。已聞北軍轟擊漢口,頗有無辜罹於煨燼者。報紙一倡,萬口嘩噪。於是蘇屬紳士,聚而協議。且聞東南各行省俱已宣告獨立,而滬上亦屬民軍,遂議推舉代表,往謁當事。
時為九月十四夜,滬上已一律通懸白麾。滬、蘇鄰毗,防為官軍脅迫。民軍健者五十餘人,由滬赴蘇,潛赴楓橋新軍標營演說。新軍同聲嘩諾,集合全軍,求子彈於主者。隊官莫禁,遂按名分給。十五日遲明,馬隊、步隊、工程、輜重諸隊,長驅入城。人人以白布裹袖,嚴扼閶門。諸門則遣兵分駐。於是隊長聯合諸紳入面陳公,請長此軍。陳公慨然領諾,惟勿苦百姓。萬眾呼萬歲。群上大都督印,建高牙於轅門之外,大書:
「中華民國軍政府江蘇都督府興漢安民。」城堞之上,皆白麾招豋矣。
陳公既受事,遂立四部。以張伯直主民政,應德洪主財政,吳朝芬主交涉,以談嚴為司法。大張告諭,大要謂:
意見二字,最為可懼。其潮流所及,實足以亡國滅種而有餘。大凡意見之起,綜由權利之一念。目今志士組織敢死決死團,為光復共和計,雖犧牲性命,尚所不顧。我同志同事,但期可以達其光復共和之目的,則犧牲其權利,更何足惜。蓋個人有意見,則不能成團體;各團體有意見,則不能成一邦;各邦有意見,則不能成一國。相爭相軋,黨派紛歧,人民或因此而受剝膚之痛,尚何共和幸福之足云哉。(下略)
冷紅生曰:嗚呼!陳公之見,何其遠也。當蘇州獨立之始,南北之見初未融洽。及東南各省分立都督,藩鎮之局已成。陳公老謀壯事,已確知有後來之局,故預宣此言。今日一一驗矣。
顧茲書篇幅狹,不能著以長篇議論,轉使喧賓奪主,故不能不歸敘正文。
十六日,軍政府得金陵諜者,言吳中已遣騎二千來襲。陳公聞報,立時下令分兵兩支,水陸俱進,直趨鎮江。於是闔城驚擾,紳富之家,倉卒出城,城市一律閉肆,似有重兵壓境者。
陳公遣數十吏分喻諸門,秩序漸復。
時蘇、鬆、常、鎮、太五大屬人士進謁,稱述奠定之功。
於是陳公遂有入主金陵之望矣。且臨時政府方議籌設,陳公遂奔走於寧、蘇、滬之間。鎮撫無人,軍警各挾其自由平等之氣概,抗不相下。莠民乏食,漸漸出掠旁縣。而新軍排長多少輕狡好事,遮路人強下其辮,用為喧笑。剪辮者大哄,廣集多人,痛毆排長。崗警吹笛集眾,將排長擁護入諸捕房,遂歸留園紅十字會醫治。舉軍大嘩,破曉長驅而出。沿道木龕,一一僕之於地。徑趨一區警局,彼此開槍惡戰。旋軍政廳盧君以兵鎮攝,軍警略定。自是之後,彼此尋仇無虛曰。蘇垣雖名光復,而蕭牆之禍岌岌然,人皆重足一跡。而陳公亦老病龍鍾,遂薦在公自代。此為金陵光復以後事也。
自十三、十四兩日,滬、蘇反正,迅若迎刃而解。於是滬上王藹魯至鎮江,語林述卿以狀。仲英進曰:「蘇滬已定,則鎮江兵心愈難遏。鎮為金陵門戶,武昌已據建瓴之勢,吾鎮不先著手,吳帥以人代將軍者,則所謀均廢矣。」述卿曰:「善。」遂集巡防營管帶張震、劉晉芳、龔育相等,分授機宜,並隱飭各炮台炮目,同集蔣王廟,力轟旗營,舉烽於蔣廟高峰之巔,眾軍視廟前烽起進撲。同時命三騎士傳語三十五標諸校,令作戰備。
匆匆間,陶平南書至,言將與述卿相見於大觀樓。陶蓋革命巨子也。述卿至,陶言上海已光復,蘇州亦下,且得軍械局軍火多。而金陵方盼子彈,宜以人往,得二百人足矣。述卿遂微以軍中部署告平南。平南授以四百金,言留此以資運費。述卿遂歸蔣王廟。而白額虎至,抵掌話至遲明。
第十一章 完鎮
仲英連日佐述卿筆札,兼籌規取鎮江之策。得秋光書,幾不能復。述卿既往大觀樓,乃伏案作書報秋光曰:
秋光女士惠鑒:得書讀至數十遍,已縫錦囊佩之胸際矣。天下見地之高,持論之正,料事之精,寧有如我秋光者邪?鎮江都統,昏憒不習戰。旗丁貌為訓練,暇則籠百舌、飲醇酒,用自娛適,人無戰心。林述卿謀自蔣王廟,以巨炮下瞰滿營,一轟當立潰。惟新軍三營,已分駐丹陽、高資、新豐諸處。精銳可用者,特蔣王廟一軍。顧東南大勢,民軍已得其要領。
兵民咸惡親貴之貪沓誤國。吾思不舉則已,舉則必濟。
計此間動兵,為事不過三日。女士所辦紅十字會如何?
被創壯士,果得姑射仙人為稱藥量水,即被巨創,定無不癒矣。惟此事非合群不為功。籌費固賴之公家,然擇地必須嚴潔。病人便旋之事,固需男工。但以牀席裀褥種種言之,費已不資。滬上女界諸名流,有無柄握,務乞詳示。老叔母長齋繡佛,足不下樓,未知遲青軒中邇來增幾許佳什。雄於前數年東涂西抹,間為詩詞。從軍以來,一切都廢。顧為女士之故,轉生我拈弄翰墨之心。林述卿亦間為小詩,瑯瑯可誦,在今可云儒將。異日女士能至鎮江,可以與述卿相見。
其夫人已居滬上,頗鎮定,不畏死,亦女中之傑出者也。秋氣已深,諸惟衛攝。不備。
書訖,述卿歸,飭各隊官每隊出兵二十名,赴上海領子彈。
並同時下令,以王子澄領蔣王廟軍,以許仍士領劉營軍,翌日出發。是夜軍中人人受令,備戰事矣。
十六日,孫萌至軍,飛柬招述卿赴飲。席間語至慷爽,言鎮江可圖。述卿曰:「統領知旗營兵額實數乎?統領知各炮台客兵實數乎?」孫萌曰:「否。」述卿曰:「然則詎易言攻取之策。且前日統領分遣諸軍散處丹陽、新豐、高資之間,信息睽隔,咄嗟號召為難。」孫曰:「此非某意也。」述卿曰:「軍中意頗異同,謂公屍之。」孫嘩辯不承。述卿遂以質言動孫:
「請將散駐新豐、丹陽軍隊集京峴山攻城;留明字一軍防高資。」孫大韙其議。時談維城適在座,微語孫萌曰:「林君部署井井,有大將乾略,不如以此軍屬之。」孫諾,登時請述卿長此軍。時軍中聞孫萌來,頗不懌。迨聞以大權屬述卿,始悅。十七日,發令移營,趣京峴山。
十六夜,仲英屬稿發文告。伯凱則宣告諸軍。倥傯至遲明,人人各以白布纏臂,眾擁林述卿出廣場中。諸軍環列,舉槍為禮後,靜默一無聲響。述卿乃亢聲為眾演說曰:
「自愛新覺羅氏入關,據有中夏二百六十餘年。種族既殊,漢種懨懨蜷伏威稜之下。貴賤之辨既嚴,囚奴之辱無訴。顧物極必反,漢種自知慚慨,故力謀反正,復我漢民威儀。然前僵後踵,經斬殺鏟刈,仍不少屈。憤鬱既深,故武昌一呼,應者四集。今蘇、滬諸處,以次收復。鎮江一隅,寧非漢種所屯聚者邪?諸君子不以某為不肖,命長此軍。某不敏,願執鞭策,從諸君之後,傾此政府。冀有重見天日之期,即為漢族再興之日。謹與諸君約法:一為嚴守軍律,一為從令。一違法必懲,無憚親故。一自宣佈獨立後,兵給雙餉。戰時給養,均出公家。」
演說後,諸軍呼萬歲。遂改鎮軍三十五、三十六兩標為鎮軍第一協。以端木元森統第一標,以明榆林統第二標,全祖興為總執法。遂頒軍令曰:
象山、焦山兩炮台,向城轟擊。炮聲動,城中自有內應。劉協統率第一標一、二兩營,趣東門猛攻。
入城後在道署集合。端木統帶率第二標一、二兩營趣南門。入時撲旗營,至都統署集合。第一標第三營屯京峴山,為總預備隊。攻城時,專聽京峴山舉烽,拔隊進撲。領軍則居總預備隊,以便策應。
是夜傳檄四出,均仲英屬稿。十八日黎明,軍中一一受令,將於夜中舉事。述卿遂以書寓程都統曰:
漢族受滿人陵侮垂三百年矣!文字之獄,動致赤族;捕奴之律,禍及鄰毗。漢將有功,則滿人屍之;官中美利,則滿人據之。不耕而食,竭四海之力養此庸懦;無階而貴,雖萬惡之罪均與洗宥。顧僥倖無持久之計,讎仇有必復之時。今天下共和,鎮江不能獨為貴都統所有。幕府已集兵城下,深恐不先奉白,猝爾乘城,不惟於大義有乖,且恐有無辜見累。貴都統當相時度勢,自明去就。如願釋甲,當於得吾書後,將旗營兵械馬匹,全數錄交轅門,當以客禮相見。竭誠奉白,幸乞三思。
程得書大震,集其所部籌議。顧聞防營及各炮台已悉入民軍,且衛兵及巡防隊亦已外向,知不能戰。且前一夕紳商集合公署,乞解兵柄,聽民軍入城。而旗營又多半逃潰,人不任戰。
程太息,報書請降。程自念身為清室重臣。力屈勢窮,義宜自裁,遂縊而死。而城外諸軍未之知也。
時諸軍俱集京峴山前,待蔣王廟舉烽。各營分配地點已,肅穆靜待嚴敵。下視各村,田牧如恒,初無驚擾之容。述卿謂仲英曰:「此文明之師也。顧伯凱安在?」仲英曰:「已隨劉協統趣東門。」述卿曰:「賢兄殊有膽智,而仲英文采,殊過其兄。」語已大笑。時各炮台咸以人至司令處,問開炮當以何時。述卿言:「程都統已投戈降,鎮江不血刃矣。」
午正,整兵入城,全城安堵。紳商集面元戎,遂尊林述卿為鎮江都督。
第十二章 女箴
鎮江既定,文告絕繁。述卿日出面賓客,夜治軍書,眠食都廢。仲英左右之,不遺餘力。忽得陶君樸清滬上來書。述卿遂遣仲英至滬,與陶相見。陶述江寧消息非佳,言將舍滬而趨鎮,助述卿理軍中事。
時仲英居春元棧,午前出飯,座客所談,多金陵戰事,言人人殊。仲英獨酌,猝有人以手拊其背。駭顧,則一青年女學生也。其後尚有一人,年三十許,狀如女教習,執冊求助餉。
上有署名,捐小洋一角者,意殊輕蔑。女學生自言徐姓,然狷佻不類閨秀。隔座有一少年,奪去其冊,細審作游語。女學生亦就與調詼,久久始書捐助一元。客又出紙煙分授二女,二女亦各出紙煙報之,笑謔間作。已而復至仲英席間。仲英展冊,則女子勸捐會啟也。中有「吾神州女同胞,素以慷慨俠烈聞天下,寧乏急公好義之人,特欲自效而無路耳。並尊程夫人為會長。」詞語堂皇,而求助者則出之以婉媚。仲英默歎,遂捐十元。女學生稱謝無已。
仲英飯已,匆匆下樓。沿道見有女子斷髮者,仲英駭然。
問諸道中人,則女子北伐隊也。急裝短後,與男子聯臂過市,此為滬上前此所未有者。蓋禮防既潰,人人無復以廉恥為恒矣。
仲英俯首太息,命車至秋光家。
適有繡幰停於門外。刺入,見座中有少年貴婦人,見仲英迎笑,稱曰:「仲英先生,適同林都督成大功於鎮江,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今日面君,如面都督。」仲英曰:「下走萬死,敢冒昧問女士貴伐及族望。」秋光代為介紹曰:「此江南負盛名之貝清澄女士也。」仲英鞠躬曰:「大名久被寰中,今日何幸,得挹清芬。」清澄曰:「神州陸沉,均當軸諸人附滿之過。今當整兵北向,犁庭掃閭。吾女界中已聯合多人,興經武之軍,努力北伐。異日燕京相見,把酒為歡。吾輩脫去數千幽囚,復得參與政事,寧非女界中放大光明!想仲英先生為吾輩思之,亦當曲踴三百也。」語次,頻頻顧視仲英。以仲英偉碩而白晢,清澄顧之悅甚。仲英方欲有言,而秋光已以目止之。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清澄微覺,含笑無語,遂起立曰:
「今日會中尚有評議。」因出表視之,曰:「尚有三十分鐘屆期矣。」遂與仲英堅訂後會,匆匆登車而去。
仲英謂秋光曰:「適來貝女士大言炎炎,聞之脅息。」秋光笑曰:「君以為何如者?此君習得報章中無數套語,動曰滿奴漢族,不言北伐,即曰參政。貽書遠道,為遼闊難企之詞,以聳女界。使閩粵諸省無識之女子,冒昧決其親故,斷髮易裝,附海舶而來,中道遇颶,嘔吐淋漓。昨日至者數十人,病態支離,弱不能舉,經人招待於某逆旅小樓中,狂呻終日,有泣下者。此等弱質,謂能犯隆寒以向北庭,在風雪彌天中執槍與燕趙少年角勝乎?嗟夫!仲英,吾亦女於,恨無儀、秦之舌,以消釋其謬想。」仲英曰:「適貝女士所言,亦頗慷慨。」秋光曰:「謬為慷慨,人孰不能?女子固有職分,譬如佐夫子治官書,為女學堂司教育,以愛國大義自教其子。即不然,學基督教之仁心,為創人看護。至於梁紅玉之事,僅得諸傳聞,亦特言擊鼓助戰而已,非身臨前敵,與金人接仗也。劉子曰:「雲霧雖密,蟻蚓不能升者,無其質也。」吾亦曰,政務雖替,軍政雖靡,女子不能與者,非其分也。蓋媢嫉之心一生,則眼前大勢如障十重雲霧。名為才士,一拘黨見,則媢嫉之心立肇。無論事之是非,勢之成敗,惟擁護其黨為上著。仲英試拭目觀之,後來國會一開,政黨之爭必烈。共和大局,將立敗黨人之手。矧女子妒心,十倍於男子,一經執著,百折不回。試問大政一落其手,流失敗壞,尚何可問?」仲英歎曰:「靜聽君言,不能不節節中要。惟如此持論,將何以處同黨之人?吾甚為女士危之。」秋光曰:「仲英危我,我亦自危。幸在會中適自承看護職役。凡彼喧天議論,炙手威稜,吾咸不建一謀,不樹一義。彼蠢蠢者,方以我為愚呆也。為時非夙......仲英,得毋饑乎?」仲英曰:「適飲自小樓。」遂述其所見之狀。秋光色赬,蓋為女界抱愧。久乃言曰:「尚有過於此者,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矚及圂濁之地。」語次,忽曰:「鎮江收復,不戮一人。聞述公部署井井,令人心服。髯參短簿,仲英必居其一。計日當規金陵矣。近者金陵消息如何?」仲英曰:「非佳。今晚當趁車回鎮。顧心中......」
秋光停目不瞬,彼此相視可數分鐘。仲英興辭。秋光微喟,送至門次。至仲英之車轆轆出巷,始翩然入。
第十三章 聞敗
二十日,仲英同樸清至鎮江。述卿接見,憂形於色。仲英問狀。述卿歎曰:「敗矣。餘方遷居此署(道署也),時見第九鎮工程隊官戴成文,彷徨門外,時來客如麻,餘酬對不暇。已而侍者言,有戴君者,請獨對。戴入,倉卒言十七日金陵已動兵矣。餘聞言,頓足曰:『子彈毫無,焉能作戰?』戴曰:『金陵城中,有蘇彬者,約為內應,機事弗密。而城外之混成協司令官,尤躁急不諳兵略,悍然冒進,過緯河,出花神廟北端之雨花台。江防守兵遂開炮向我軍彈射。步隊兩標,則抵姑娘橋、曹家橋南端,聞騎兵陷險,紀律遂亂。收隊後,司令官命三十四標乘夜占雨花台,三十三標則趣雨花台西側。戰時,三十四標一小隊突入敵陣,而敵軍用機關槍,彈下如雨,雖將雨花自三面兜圍。訖無成功,我軍彈盡,遂退守曹家橋,憑高設險。而城軍忽突出,襲我司令部及衛生隊,將負傷兵及病軍,盡行屠殺。並折赤十字旗。主者已退至高資、龍潭一帶矣。』餘方焦悚間,而孫萌已至乞援。余曰:『鎮江甫反正,在在需兵。且五營中子彈僅六萬顆,縱使悉師而行,亦不能下此堅城。且此間百凡草創,都督遽行,不惟搖動人心,而匪徒亦將竊發。孫君無言,力求出兵。餘不得已,已發遣防禦高資之第一標第一營管帶王浩然,以所部往援矣。」
仲英曰:「子彈未齊,奈何輕舉?管子曰:『存乎製器,』而器無敵。又孫子曰:『攻而必取』,攻其所不守也。今器已敗窳而不全,而復進攻其嚴扼之地,吾器窳而敵備周,如何可勝?第一標之師,雖往無濟也。」述卿亦焦煩不已。
時白額虎至軍,述卿令往說駐守南京海軍諸艦隊。午後,金陵潰兵紛紛至鎮。述卿遣人招待。而陶樸清有幹才,述卿遂屬之以民政,以陳伯萌、孫肩虹兩人為參議。然雨花台既敗,警報日數至。並言北軍且至,人人重足而立。白額虎適歸自江上,述卿遂署為統制,敵氛既迫,上海、蘇、杭援兵均未到。
述卿飛電四出,上下皇皇。
迨晚,仲英方伏案治軍書,而門外炸彈陡發,府中大震。
衛士出槍戒備,騎士十餘,咸拔劍趨述卿門外環立擁衛。鄭維城去外衣,持手槍出視。已而舍人入言,旗人二十餘以炸彈襲擊。仲英投筆曰:「亂黨不可留,一一取而殲之。否則,立驅出城。」述卿曰:「王仲英君乃不聞前清入關時,驅逐病痘之百姓乎?當時百姓病痘者,攝政王多爾袞令驅之四十里之外,盡室皆行。滿兵遂入取其家具,俾之一空。而痘童道死無算,家人流離之狀,不堪屬目。今日旗人以報仇之故,擲彈府門,其罪可誅,其心可諒。且吾尤不能效多爾袞所為,夜中無分良莠,盡驅出城。彼果繳出兇器,以兵監之,蓋可恕也。」仲英太息,稱仁不已。
是夜漏盡四刻,鄭元至軍政府,趣述卿起,言軍艦十五艘已歸民軍。述卿即令鄭元為之撫慰。先是述卿與仲英議,以白額虎之為人,勇而多詐,令之游說海軍。白乃令盧鑒挾炸彈隊數十人,至下關,登舟脅劫。於是楚豫等十五艘,均就撫。時有人稱某公知兵者,述卿笑曰:「見危則趑趄,據勢則驕狎,見利若酣蠅之醉腥,毒蛇之奔穴。此人在軍,吾禍不遠矣。」
而白額虎者,雖助民軍,然反側陰賊。已而述卿之功,果為二憾所掩。仲英至事後,恒引以為恨也。
是時述卿大置酒,宴各艦長於軍政府。述卿病嗽而喑,然尚能演說。賓主歡洽,遂通電各處云:
軍艦中如鏡清、保民、聯鯨、楚觀諸艇,虎威、江平、江元、江亨、建威、通濟、楚同、楚太、飛鷹、楚謙各艦,於二十二日由敝軍聯絡,一律歸順。本月在軍政府開陸海軍艦聯絡大會,立誓合攻金陵。並於軍政府增設海軍處,各艦艇公舉司令長,組織完備,一致進行。謹聞。電去後,述卿遂謁司令於洋務局相見歡悅無間。坐次,浙江支隊長朱君以浙師來會。述卿進曰:「北軍之覬高資,非一日矣。顧捍御強敵,非炮隊不為功。今浙軍既有炮隊,一至高資,則彼間軍心當立定。」朱君謝以疲絍,當休息。述卿曰:「吾已得諜,城軍必不犯高資。浙軍至,匪惟軍心安,而威力亦偉。此去高資,特小時之功。今隊長留此不進,脫高資之軍前懾城軍,營無炮隊,震恐致潰,大勢且岌岌。」朱君悟,下令拔營。
時餉糈奇絀,通電各處,咸有報章。所籌但逾萬數。主兵者力主進攻,述卿苦諫不聽。
第十四章 圖寧
時進趣金陵之軍,俞司令及朱隊長皆主立發。述卿持重,彼此議弗決。仲英憂形於色。正無聊間,侍以京函入,則家書也。仲英自鎮江光復後,凡三上書,均不得老人手跡。此函較平為厚,知有長書,即展讀曰:
諭雋、雄兩兒:自雋招雄南下,餘已不復置念。
何者?爾兄弟自信為革命巨子,老子則固清室宦裔也。
自北軍入關,順康初政,固不見直於漢族。然多爾袞、鼇拜,相繼枋(秉)政,二帝幼衝,動為所劫,以後亦漸習漢俗,尚無邪辟騫污之行為,而德宗尤孳孳於立憲,汝兄弟當已前聞。不圖武昌夜呼,而海內立時崩析;鎮江之役,至兵不血刃,而闔城外向,事乃大奇!令乃知種族之辨,雖九世之仇猶復也。老人別有懷抱,與汝輩不同。汝兄弟好自為之。劉向心為漢室,其子與之異趣。要之,近年以來,三綱之說已廢,老人胡敢以庭訓相加,致乖骨肉之愛?
林公述卿,本有志之士,不日間將進趣金陵。然既稱同胞,自不以多殺為威。孔子言與不言胞,胞字見諸《西銘》,則張子之言也。新人稱謂,實本舊人。
願林公迴環此同胞二字之義,則後此功名,當未可量。
武昌一變,東南瓦解。九月初八日,使館繚垣已洞舊塞之竅,孔孔皆炮眼也。此孽種自團匪,雖寸臠端、剛之肉,寧洗此辱!重陽日,聞太原兵變,灤州、德州,以次淪陷。陶王尚有心,知大勢已渙,九廟且不血食,痛哭彌日,二目盡腫。連日陸軍第二十鎮統制張繼祖合詞陳奏,以十二事要君,詞語凜烈。朝議防有清君側之師,已一一可其奏。而太原之變,陸中丞全家殉節矣。陸君與餘會食可數次,禮重其人,不圖今日戕於亂軍之手!茲事爾兄弟聞之,但付一哂。
若老人者,固有倒峽傾河之淚也。隆裕太后已發內帑,犒漢陽光復之師。胡以不過武昌,莫得其解。十二日,聞用袁項城內閣總理,以魏午莊尚書補湖廣總督。餘謂武昌尚懸黎氏之手,魏尚書何由受代。十五日,以吳祿貞撫山右。吳英年慷慨,聞亦陰主革命者。朝廷欲羈縻其人,竟中刺客,亡其頭。此時東南半壁,已成割據。雖北來將帥如飛,亦未易著手。爾兄弟善事林公。餘尚老健,日讀文山《指南錄》,間亦作詩,多傷時之作,不汝示也。
仲英得書,笑曰:「阿翁理學中人,自有此語。然時會所趨,吾亦不得不爾,非敢顯悖庭訓。三綱之說,君臣一倫,新學說中無是也。若父子、夫婦,吾家綱領固在。身從何來,又安敢悖!」讀訖,命侍者寓(寄)高資,示伯凱。
時鎮江已動兵。述卿命白額虎率揚軍七營巡防,四營渡江,趣六合,攻金陵之右。蓋用諜言,某軍輜重悉屯浦口,令白額虎絕其後路。白欣然以師渡江。述卿自領攻寧之師。仲英亦挈槍從行。道中,述卿令作書告陳德荃曰:
丹陽都督惠鑒:敵氛已迫,不下石頭,東南之基楨不固。僕擬身率陸軍,一面召集海艦,合擊浦口;一面已飭石統制,率巡防,合揚州軍隊,要截某軍北行之路。惟兵力單弱。聞江陰尚有巡防五營,並工程一營,請公飭赴浦口扼守,防其東下揚通,使人民踐蹂。願公通籌全局,迅賜施行。
尋得復書,工程一隊,已赴句容,留此五營,以守江陰,不能動也。鎮軍遂迤邐向石頭矣。
第十五章 用間
石頭城者,東以赤山為成臯,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鍾山為曲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此言南都之勝,等於北都者。六朝以後,明太祖曾建〔都〕於此。迨及燕棣,始都燕,以此為陪京。直至洪、楊之役,南都遂成瓦礫之場,元氣久久未復。
然形勝仍存,可以扼守。古無炮台,但守陸而不備水。取金陵者,陸軍多向新亭一路。今則炮台扼塞處,其險有五,曰烏龍山,曰幕府山,曰雨花台,曰獅子山,曰富貴山。此外尚有紫金山,純乎天險,用為屏蔽。烏龍去城六十里,前臨大江,有二十一生炮二尊,可迎擊龍潭進趣之軍隊。幕府山炮台,足以守護齊化門。富貴山之炮,可擊朝陽、太平門外之軍隊。雨花台臨句容。獅子山備下關。此非聯五鎮之兵,佐以炮隊,萬難為功。而鎮軍不過一鎮,騎兵八十、炮四尊,浙軍、蘇軍,炮騎略具,然亦寥寥。滬軍僅一千六百,城中旗兵合北軍,數逾二萬,騎兵二千餘。主客之勢既殊,勝負之局可定。
述卿謂仲英曰:「北軍能戰,而又據天險,勢不可與爭鋒。當日洪、楊挫敗之餘,李臣典、蕭孚泗諸人,拚命兜圍,僅乃克之。然尚以地道進。今工程隊能任此否?」仲英曰:「然則仍用收鎮之策,隱中聯絡炮台守者耳。」述卿曰:「然。」遂以說上官承綱及汪虎二將。汪、官既降,諸台望風款納。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潛通民軍,下令將蒞台檢核諸將。諸將潛取炮機,歸鎮江。及黎天生軍佔領炮台,各炮台一時同下,乃廣布間諜入城,多印刷諭降之書。清將校佘明勛遂為述卿所用,將城中所有部署,繪圖示民軍,蓋未戰之先,已了了洞澈敵情矣。聯軍雖有同胞之義,然勢同烏合,謠諑起如雲浪。述卿焦思五夜不寢,將奉身求退。仲英極力勸止。
時議急於進兵,而鎮軍中尚有一隊槍炮未及整備。時已改推程德荃為海陸總司令,定策與述卿合。梁喬丹者,老謀壯事人也。易帥之謀,均梁主之。且以書告述卿,人言可畏,善為之備。
初六日,大軍前進,駐馬群。得鄂中急電,言漢陽危甚。
仲英曰:「此電宜秘。出則軍心必亂。」遂草檄飭兵艦數艘赴援。初七日,程公德荃至軍。時幕府山炮聲已動,蓋內向以轟北軍。而浙軍在孝陵衛與北軍接,大勝。而述卿軍進駐林莊,居破廟中,地濕如膏,以稻草鋪地,厚尺許,坐臥其間。夜得鄂中急電,言武昌血戰六晝夜,敵軍火器較利。我軍堅守武昌,乞以海陸軍隊,星夜接濟。述卿復電,已以兵艦數艘赴援。
此間稍定,即發陸軍。初八日進兵,述卿進謁俞司令。司令述鄂中危急,且言北軍已由津浦南來。述卿告以白額虎已扼浦口矣。時幕府山彈盡,而滬上續運未到。炸藥藏貯至伙,顧無電力,不能發。而軍中已下令前進,述卿危之。延陶參謀定策。陶以命令已發,不能反汗。述卿大憂。是夜鄂中急電再至。
而宋漁父來電,言與黎同。述卿遂飛電海軍,趣其急進。時已潛遣小隊,隱埋炸藥於朝陽門外。夜中接戰,槍聲如沸。述卿急裝登紫金山,望朝陽門,巨炮一聲,屋瓦皆震。聞雨花台有衝鋒聲,而朝陽門槍聲亦益烈。迨曉,槍聲漸稀,眾皆以為城破矣。已而三十四標譚排長至,言昨夕親赴城瘞埋炸藥,城內忽出炸彈,適觸炸藥作奇響,非城破也。彼此相顧懊喪。
述卿建策,攻此嚴城,非巨炮不為功。俞司令遂飭祁豹嘉赴滬運炮。述卿以獨騎歸營。道中規劃,非得天保城,則全軍均無柄握。遂決計以鎮軍攻太平門一路。午後,陶參謀至,言俞司令圖天保城,舉軍無肯行者。
述卿奮然曰:「生死分也。《尉繚子》曰:『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非吾軍居前敵,決無敢死之人。今當大聚鎮兵而申討之,俾人人盡其死力,方能成功。」陶君曰:「吾以死助述公為之!」述卿呼仲英曰:「仲英試同行,事之成敗係此著矣!」
第十六章 誓師
讀吾書者,當知革命非易事也。非驕王弛紊其權綱,非奸相排笮其忠讜,非進退係乎賕請,非賦斂加以峻急,非是非顛倒,使朝野暗無天日;非機宜坐失,使利權蝕於列強;非聚四海之財力,用之如泥沙;非出獨夫之威稜,行之以殘殺;非無故挑邊,任邪教興師於無名;非妄意憤軍,使天下同疲於賠款,而國又烏得亡!而革命之軍又胡從起!
觀辛亥一役,武昌義士之哄,特出於不平,乃不圖一擁立黎公,以正大光明之心跡,循弔民伐罪之涂轍,天下不期同聲而響應。而林述卿者,固黎公所欣賞之人也。蓄大願而寡私心,任難事而懷死志。顧功成見忌,幾為人所甘心焉。林氏遂怏怏於鄉里間。今年執業吾門,聽《詩》義及《史記》,乃未幾而淹然逝矣。書中所謂白額虎者,即躬行暴亂之人,當日乃為述卿舊部。使述卿在者,自能以精誠感格,使之勿動。今何如也!
顧述卿戰略文采,為異日史中所必不廢之人。而誓師一節,尤有精誠,即辭說亦佳。原文存彼筆記之中。今吾書中文字則略為潤色者也。
時述卿與陶參謀同行至堯化門,入壁,起佘管帶傅青,宣佈司令之意。佘言目兵三夜失眠矣。述卿曰:「有急令,須聚眾而宣告之。」佘即吹角。半炊許,眾始大集。
陶君對眾宣言曰:「諸君累夜失眠矣。兵間勞苦,初無主將偏裨之別。須知此來金陵,豈為利來,亦豈為功名而來?天下困弊政久矣,武昌既倡大義,則我輩不能不刷漢種之精神,力圖光復。須知武昌四戰之地,非得金陵,則前後受敵,武漢亦不能有。天下事,有前進一步,可以全萬姓之命;後卻一步,即以敗垂成之功。鄙人即第九鎮創始之人,隊中上至官長,下至目兵,當能相識。清初之鄙棄綠營,有同芻狗。以兵籍出自招募,其後踐之一如奴隸,其委化也,付諸蟲沙。二百年來,雖曾、胡之能,收復東南半壁,而綠營之士,清廷初未嘗目之為功人。鄙人進策,辦此徵兵,即冀稍通兵學、明種族、知向背,預存今日革命之用。今武昌一倡,應者四集。近觀楚、皖,遠視閩、粵、滇、黔,均已一一響應,則金陵亦在唾手之間。
吾軍果一振作,敵無戰心,必然解體。此即漢族重見天日之期,事機萬不可失。林都督與諸君同其甘苦,數夜以來,亦未嘗貼近牀席。今日事勢已逼,非得我輩同心戮力,進趣天保城,得其要領,則曠日持久,大屬非計。鄙人以往來奔走,舊疾復發,夜來呻楚不堪。今日特力疾與諸君布期腷臆,願同心膂,下此嚴城。」陶君演說後,大嗽不止,眾為動容。
述卿乃繼進宣言曰:「僕自京峴山導諸君至此,近一月矣。此一月中,事勢萬變。然鉗揣敵情,似有可乘之機,操必勝之要。顧僕方往來籌劃,上商司令,下謀幕僚,無暇與諸君晨夕相見。或且謂僕為苟且之安。須知頓兵嚴城之下,不勝即敗。敗則僕為禍首,何利之圖,而敢惰其官骸,不為全軍謀勝利耶?近聞飛語,謂僕昵於原帶之營。此語亦不為無因。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勞,厥狀似逸;有不能共喻之苦,其心似私。然不白之,無以釋大眾之疑;容忍之,轉以為全局之梗。鎮江反正以後,僕即開足額兩隊,赴青江浦一帶防剿土匪,招撫地方。軍無後繼,供億亦缺,饑餒在所不免。然以僕平日交誼,隊中尚無閒言。所餘不足額兩隊,為數隻一百五十名。旗營日形不靖,諸君之所知也。晝夜枕戈,防旗人竊發。僕與此軍同命,心憫其勞。顧安危所繫,則亦不暇顧恤。然日中尚須搬運服裝、器械、糧食,均恃此一百五十人,直同苦力,不類徵兵。正以知主將之艱虞,故不生怨咨。審上下之同力,故無敢廢怠。而僕亦以此安之。特較諸君三夜之不眠,其勞亦復相埒。依之舊有之部,原是同胞。詎諸君與我共事於此,獨非同胞耶夫!漸漬之久,則膠漆解堅;浸潤之至,則骨肉乖析。彼讒人之口,正欲解吾膠漆之堅,而析吾骨肉之愛,諸君又安能聽之!至今日僕之鹿鹿兵間,未曾與諸君親密者,亦自有故。金陵天險,徒恃鎮江一旅之師,雖人人勇悍無畏,然亦須軍有後繼。故蘇、浙二軍,僕不能不少加延接。聯絡二軍,即所以擴張吾軍也。然徒恃陸戰,而無水師以補其闕,則戰備疏。故僕又息息防艦隊之不吾助,則極力為之部署。況雨花台潰散之兵,麇集鎮江,不惟兵械毫無,而衣服尤形凋敝,則不能不為設法編成一軍。且僕以都督兼民政,則設員分司,在在耗其精力。又敵氛近在咫尺,不能不用間諜。以上尚有應辦之事宜,莫逃之責任。所苦者,鎮江反正後,存款不過十二萬。兵力既已驟加,艦隊又復駢湊,一月之需,應四十餘萬,則求協餉於鄰省,是誰之責?嗟乎!
諸君,僕亦與諸君等為目兵耳。諸君責任只在前無堅敵,奮不顧身。僕則兵食兼籌,包羅萬有。諸君謂僕尚有一息之安耶?
彼留屯鎮江之眾,怨僕不遣赴前敵,令彼立功。而奮勇前敵之兵,又怨僕不留屯鎮江,使彼蘇息。今使僕有行雨之力,處於洗衣與種稻之間,彼洗女日欲吾晴,而農夫則日求吾雨。諸君試思,以何者為當?雖然《抱撲子》有言:『謗讀言不可以巧言弭,實恨不可以虛事釋。』今日僕之宣佈,初非巧言,即諸君之與僕,亦無實恨。今當屏去他說,以軍事為前提。僕今拚命,明日將往攻天保城,知諸君壯往,與我同志,必能與我同命。
或且有謂僕貪天之功,使萬骨皆枯,成一將之功績。我敢對眾立誓,寧垣一破,立將鎮江都督取銷,示不貪利祿、專圖救民於水火之中。果諸君不信吾言,則城軍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軍一陷,則蘇浙一帶殘殺自不待言,漢族再無伸眉之日。蓋我軍所處形勢,在萬死一生之間,不進亦死。然不進之死,死尚無名,不如為孤注之一擲。僕願與諸君頸血同膏原野,亦所誠甘。脫天佑民軍,金陵一下,則千秋史冊均有爾我之名。嗟夫!
男於死耳,何惜此七尺之軀,不為四萬萬同胞吐氣耶!言盡於此,幸自努力。」
述卿語後,各兵神宇飛揚,人人咸有喜色。述卿知可用矣,遂令歸伍,明日聽令。
第十七章 督戰
天保城,較紫金山略低。民軍若抄東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頂,憑高下瞰,則天保城仰面迎敵,在勢為勞。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圖,一一加以小簽。
時述卿居堯化門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則席地而臥,日中非秉燭不能治軍書。將校亦時集此小屋中,可數十人。述卿複述誓師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圖示以進取之要,眾皆曰然。述卿遂令選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擋間,統帶李玉崗、楊韻高入,言鎮軍第三標已到。遂以進攻天保城之策詳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機宜。」述卿遂下命令:令佘傅青以精銳二百,由岔路口村後,潛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崗率所部赴蔣王廟,仰攻天保城。
時先鋒隊馮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樹協攻。述卿示以地圖,馮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圖眼光大廓,知所以處敵矣。」
意氣甚壯。初十日遲明,遂移兵向堯化門。行道遇衛生隊,有西人數輩,問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門。」八時許,各營俱依令出發。述卿則賃居一賣漿家,以蘆席和泥為壁。參謀及仲英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挾仲英諸人,赴岔路口督戰。時山上槍聲如沸,城上飛彈往來於空氣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挾槍將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時有衛兵飛馳稟白,言參謀及談維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隊六十名,護衛而來。炮至,仲英請率之行,遂曲折輦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蟻,炮煙濃黑。煙消,見城上北兵無數,咸引槍下擊。仲英引巨炮向兵多處,轟然一聲,適中城垛,城崩數尺,磚石雜人紛飛,塵土高起數丈以外。然北兵立時以門檻之屬積陷處,加以沙囊。仲英縱第二炮,越過城堞。城上亦還炮,彈落叢樹中陡爆,幸不傷人。仲英更縱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餘,堞上北兵紛紛下墜。敢死隊疾進,以獵刀猛斲之。仲英命縱第四炮,忽有飛彈從耳際過。左右大驚。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發彈!」方指揮間,復有一彈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槍忽落於地,欲以左手拾槍,乃不能動,其重如鉛。衣上微溫,捫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彈矣。
仍呼縱炮,不期委頓於地。左右大驚曰:「參謀中彈矣!」仲英曰:「勿聲,恐亂軍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於林間,君輩仍縱炮。且尚有幾彈?」左右曰:「尚餘六彈。」仲英此際血出不止,猶強應之曰:「盡此六彈,務下此城!」
時月落風高,彈下如雨。自仲英受創後,各兵縱彈,乃失其准。一人已飛馳告述卿。述卿飭人以舁牀至。此時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乾,俯視山下,昏黑如無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懷,乃強違庭訓,身趣前敵。夫將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見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凱尚在高資,吾死之日,不知伯凱如何悲愴。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見如故,立署為參謀。一死之後,幕中更短一人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麗可人,而論事明透,能徹中邊,尤無近來女界矜張習氣。細察其意,頗向我。顧在百忙之中,未敢倉卒求婚。想吾死後,必得美人無窮之酸淚。輾轉間,不覺將重重舊事,翻騰腦際。夫以重創之人,加之悲愴,覺兩耳中如雷鳴,雜炮聲而動。又兩目洞黑,不復見物,遂暈於樹間。
第十八章 看護
仲英暈凡一日有半,臥於一人家中。屋宇稍潔,去城可二十餘里之遠。日午時微醒,忽聞有花露之馨觸鼻。陡一張眼,則見小窗之外,楊柳疏疏,為微閨搖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辮,辮粗如兒臂,滑澤光可鑒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視左膊已縛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覺饑。視此女郎,凝目視窗外垂楊,如有所思。忽聞榻上微呻,陡然回顧,則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驚,方欲強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醫生言勿動,動即創裂。惟此時饑否?」仲英曰:「饑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質,飲之或不凝滯。」乳入後,尚思食。女曰:「醫言勿急進。少須(頃)得焦麵包食之,吾已前備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覺,即趨出。有一人衣服整潔,出皮帶合私處,引溺入諸溺器中,將而出之。出後,女復入。
仲英心緒潮沸,喜懼交雜,不知所問。既而極力抽出辭苗,問曰:「此為何地?吾何為在此?女士亦何時而至?」女曰:
「醫生誡勿煩言。君必欲聽者,吾略告君。自君別後,吾即經營紅十字會。顧仗義者多,而捐資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數人,共賃此宅。醫生為美國人華君,壯吾所為,願盡其義務。君於前兩夜中彈,吾即偵得噩耗,馳書告陶參謀。陶為吾舊識,以舁牀將君至此。醫生言彈入左臂,幸未傷骨衣。啟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醫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動,但睡中時時什囈語。」
仲英曰:「吾夢中作何讕言?」女紅潮被頰,久不能答。
仲英趣問。女低頭曰:「呼吾名耳。」仲英囅然曰:「心之所念,夢寐中竟不為諱。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語,但曰:「願君早痊。」仲英曰:「同來者凡幾人?」
女曰:「有朱姓者、羅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時時以搖車出野游。此紅十字會幾專為仲英一人而設。此間經費,大半吾獨任之。此數君既出資,又復憚勞。慕義間則踴躍而前,經勞苦則遠颺而去。近已數日不歸,大率還上海矣。」
仲英曰:「風聞君家有餘資數千金,今又為義而耗。後此胡以為計?」女曰:「叔母無兒,尚儲萬金,時時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時,尚家藏康熙時三彩瓷瓶一對,據人言,市之歐人,可得二三萬金,異日足為我二......」語至此,自知謬誤,結舌不能語。仲英已悟,殆謂足與己出洋求學也,即相對無語。秋光曰:「以時度之,宜進食。焦麵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氣少減,於創人無害。」遂款步出,將麵包及牛乳入。
此時仲英已渺不覺痛,心曠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報。秋光曰:「久饑之後,進食不宜驟,驟則生噎。更一點鍾,醫生至矣。」食已,將器出。秋光即擁彗掃地,拂拭几案,就案取書數卷並筆墨,藏之隱處。仲英曰:「案上何書?」
秋光曰:「梅溪、碧山詞耳。滬上無聊,恒將此兩家用為排遣。」仲英曰:「秋光視梅溪勝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慘韻,適為黍離麥秀之時。達祖則清潤有餘,尚是清真一派。不過無草窗之沉悶耳。」仲英歎曰:「秋光終屬解人。」語後,自顧其臂,紅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驚曰:「奈何血復沁出?」
即以手撫仲英之額曰:「又作熱矣。」
語未竟,聞門外有革靴聲,醫生入。醫生年四十許,黃鬚繞頰,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計令仲英噙之。拔出,驚曰:「今日清醒,奈何熱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護之責,幸戒之勿言。」於是解裹,而布已為血液所漬,膠黏不起,揭之痛徹心腑。醫生命取水就洗患處,敷之以藥,以白紙縱橫加創口,另出藥布再三裹之。堅囑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進。越數日,能進雞露者,則病軀當日有起色。
因語秋光勿更與病人絮絮。秋光羞澀不可聊賴。
醫生既去。窗中漸沉黑,燈光回射秋光兩頰,淡紅如玫瑰。
仲英心躍躍然,顧念患難見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觀心,無敢更視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於外。
第十九章 攄懷
遲明大饑。幾上殘燈尚燦。帷外彷彿有人影,則秋光也。
小蠻靴著地微微有聲,似躡蹤有所偵伺者。仲英以尚在曉色朦朧中,不敢露聲響。少須(頃)窗紙全白,隱隱上朝暾矣。則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覺熱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饑。」秋光遂進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麵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醫生言,不敢作語。時時頤動復止,又時時納手襟間,似有所覓。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書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凱書也。使者至自高資,問君病甚詳。吾已一一告以無苦。以(此)書能否遲數日觀之?」仲英不可,即請秋光拆視。書曰:
雄弟同懷覽此:高資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軍。聞吾弟中彈,陶參謀及述公書來,咸言無患。兄急欲來省,而此間無庖代之人。
聞在胡女士紅十字會中。女士為弟道義之友,必能極力調護。三數日間,定能至弟處一視。病中勿急劇,以寧心靜養為上著。兄凱啟。
仲英太息無言。秋光已代藏其書。仲英昏然復睡。既醒,見晴日滿窗。秋光方就案作書,楊柳在前,而發光為日所映,有光燦射,粉頸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詞狀。遂偽睡以聽之。
蓋《南鄉子》詞,調云:
楊柳小欄橋,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煙蕪送六朝。豔夢亂中消,那復秦淮姝嫩簫。兩兩酒旗山色裡,蕭寥。盡汝秋容著意描。
詞既淒清,聲尤婉脆。仲英不期大聲拊席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驚愕回顧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駭?」仲英曰:「醫生留語,原不令我吐詞。然當前才女,筆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創而死,亦萬萬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見仲英推獎,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門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雲半霧之中,寂靜不聞炮聲,似天保城已經克復。對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龍爭之事,爰成此詞。本待仲英愈時為我正拍。一時忘懷,甫自吟一遍,乃百丑盡露,竟為仲英所覺。」仲英曰:「吾閱人多矣。灑脫而守禮防,慷慨而安素分,愴時變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謙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對語間,忽聞門外有人答曰:「豈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兩人愕聽,則陶參謀語也。此時樸青闖然直入,撫手曰:「述公憂汝,幾於眠食都廢。華醫生書至,言彈子已出,幸但傷肩部,未壞骨衣。眾為釋然。」仲英趣問城中如何。陶曰:「勝矣。述公堅囑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數日來戰狀。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熱度似較昨日為減,創口亦漸退其紅鮮。」陶曰:「醫生來乎?」秋光曰:「醫來以下午。」陶曰:「進食乎?」仲英曰:「曉來進牛乳矣。」陶曰:「為時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補助。」秋光已出,將牛乳及焦麵包入。仲英且食且問陶戰狀。陶終不言,但曰:「民軍已長驅入城,君尚何問。述公憾爾不應冒進前敵。日來幕中文書,雖十吏莫給。仲英不病,則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溫慰,始行。秋光送之門外。
少頃,醫生已至,按脈驗熱度,較昨為瘥。啟視患處,紅鮮果漸退。醫言:「二禮拜中,當愈。明日進雞湯矣。」秋光喜動顏色。是夜仲英食後即睡。秋光尚徘徊未歸寢。聞仲英夢中作語曰:「『盡汝秋容著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為己而發,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無聲,鼾聲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樸嗇,乃不知韻致之綿遠,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風燭之年,不及時自托。遊覽外洋,或不各治一業,胡以自立此競爭之世界?量度已定,計非仲英無第二人足屬此身矣。
第二十章 訂婚
於是仲英臥病已一星期矣,瘡口漸平,能進雞及牛肉矣。
仲英不問所來,知均出之秋光摒擋。伯凱來視,談至半日。往面述卿後,仍歸高資軍次。
仲英就秋光索詞稿。則用羅紋小箋,作簪花格,字畫娟秀無倫。題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戰雲慘霧中十餘日。居臨野次。
小橋流水,古木蓊鬱。咸六朝陳跡,荒涼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間,俯仰夷猶,卻成此作。
下書「胡紉倚聲」。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為吾見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間非久居地。江上輪舶又通行無阻,秋光能否漸歸滬上?」秋光蹙然曰:「醫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動,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捨去。增一路中懸廑。此節當乞仲英諒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薩心腸,出我於萬死之中。無論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鎸入心腑,至死不能復滅。」
秋光曰:「生而見重足矣,言死何為?且仲英即不自諱,亦當......」仲英點首曰:「然,然。謂死者明吾心之盡頭,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雖屏棄萬事,亦不能捨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軍務,方在倥傯之中。吾托病自休,於友誼不能自釋。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許也。」秋光無語,微微踐動其小蠻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陰寸寸分分,均是寶貴。」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將所書之詞稿見贈?」
秋光笑曰:「想君又當別制一羅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謬,羅囊尚在行篋之中,異時必有奉視之一日。」秋光曰:「後來筆墨,正爾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寶?」仲英曰:「寶者,豈惟筆墨。」秋光曰:「舍筆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樣亭亭,錦心繡口,而佳章即從是中而出,所寶寧不重於筆墨?」秋光曰:「吾亦計及於此矣。久欲有言,遲遲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嶽夫人。吾意此間軍務得少就緒,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見屏。」
秋光回首視窗外陽光,欲笑未笑間,風神令人描寫不出。
仲英忽失聲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含嗔語曰:「此詞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憑君。」秋光復微曬曰:「三日之留,君當允我。」
第二十一章 敘戰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裝,曰:
「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淚光滿眼,滯於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無聲。仲英曰:「爾前書告我,敘江南形勝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讀之,則堂堂一策士書也。氣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謂今日別其良友,乃作嬌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難堪。我思建業一城,既歸我有,則南中決無戰事。仲英當以何時至滬,見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來即吾母也,奉拜膝下,烏敢遲遲。秋光果不使我懸懸者,則當強自寬解,趁舟南下。吾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為秋光賜我,則當力衛此身,以還秋光。」
秋光聞言聲哽,則強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為我晝夕調護。」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遲遲始起,以行篋付人力車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時陶參謀以馬來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隊時有齟齬。仲英乘馬至府門,入見述卿,雖喜悅承迎,而面容懊喪,微聞感喟之聲。仲英曰:「貪功冒進,幾喪此身,增公悼惜。病中聞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擱廢,用此負公知己,殊增悵惘。」述卿曰:「良朋無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轉瞬與君別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適?」述卿歎曰:「某已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茲事未知,即創後城中克復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進食,更論他事。」於是傳餐。仲英此時已能健飯。飯已,入室同坐吸煙。
仲英請述勝狀。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會後,吾即移此巨炮,更轟天保城,城遂下。而楊君韻高戰死。吾至其臨難處大哭。時天保城已空,敵兵斷頭洞腹者,佈滿城下。我軍死者無幾。顧當時詳情,亦不省記。今請以佘傅青之報告示君。」
因就文稿檢得(報告冗長,冷紅生節而潤色之)。佘文曰:
管帶某,進規紫金山時,分率伍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頂已有敵兵嚴扼。因用單人掩蔽法,陸續銳進,以次盡斃敵軍。我軍遂佔領第三高峰,距城不過八九百密達。我軍居高臨下,且得樹林隱蔽,發無不中。已而乘勢佔領兩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隱蔽,敵彈乃不及。敵死,吾軍無損。惟子彈已用逾半。幸彭督隊輸送子彈至,兵心復奮。而鎮軍第三標驟至數十人,王隊官復以數十人增入火線中。激戰間,浙軍數十亦至。於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敵之第一險要--陣地之高地腰部石崖,去敵可五百密達。浙軍復大至。然敵人隱圍牆之後,槍聲如沸。
時楊管帶韻高,李統帶玉崗,以大隊至。敵乃偽降。楊公方臨陣與語,敵槍猝發,楊公陣殞。賀排長趣呼開槍,一面馳報督隊官胡毓城合兩大隊臨援。至十時,敵彈漸稀。而我軍已齎到子彈二萬,並糧糗茶水之屬,軍心大定。時微雨濛濛,山徑犖確,諸軍稍稍落後。而敵軍彈力復極猛烈,計非大炮不為功。胡毓城遂至堯化門,請都督以炮隊助援。已而前左兩隊至。管帶遂同胡督隊率領都督所派步兵一營,炮兵一隊,向天保城攻擊。至六時四十分鐘,城下矣。繼又讀隊官季御椿報告云:十月初十晚,奉管帶赴援,道中得敵人間諜,言有敵兵五六百人,據天保城一帶,尚有援隊五六百人,亦垂至。椿遂槍斃此諜。既臨戰地,敵人槍聲甚烈,敵之右翼有巨炮聲。然我軍子彈且罄,第二標奮勇隊約四五十人,浙軍僅三四十人,滬軍十餘人而已,惟椿所統尚有完全戰鬥之力。顧敵人右翼有機關槍,左翼有炮隊。因報告管帶,請以炮隊及機關槍趣援。
十一時有半,敵軍偽降。我軍知詐,急擊而退之。
敵詐降凡兩次,均無成功。惟我軍右翼與敵左翼相距非遠,又無障礙物自蔽,為勢至險。椿遂將後一二三大排,輪流在左右翼與敵抗抵。
次晨五小時,與隊官劉元崧、浙軍排長佘祖魯、本隊排長李漢宗議舉行衝鋒。遂奏衝鋒號前進。敵彈雨注,劉、佘兩人均創,乃退回陣地。我軍有小隊來援,又復為擊死指揮官一員。援軍力(乃)退。椿與李排長再議衝鋒。天已遲明,議由右翼包抄,攀山徑前進。留一小部在火線中,用快放,其餘悉數包抄前進。至第一段,敵尚嚴密,乃令停放。躍進第二段,始用快放,將敵擊退,復奮呼躍。至第三段,而滬軍援隊適至,兵力大盛,向敵鏖撲。敵之左翼已豎白旗,而鎮軍步兵炮隊亦到,向敵地搜索擊射。到六時四十分鐘,遂克天保城。
仲英讀已曰:「其下如何?」述卿曰:「後此下令攻城。至太平門時,遇美領事,言張軍行矣。遂整兵入城。曾作絕句云:
降幡高揭石頭城,日射雄關萬角聲。
如此江山收一戰,居然還我漢家營。
遂通電各省云:『鎮軍本晨十時,奪得南京城,大軍已進城矣。述卿叩。』餘部署甫定,將迎聯軍總司令及蘇、浙各軍入城。而某軍已長驅奪門而入,將第一營管帶王之剛所部驅逐,幾兆牆鬩之禍。」仲英曰:「此王渾舉動也。」述卿曰:「然。餘亦不屈,自知倉卒無擇,冒署臨時都督,開罪於人。因通電各處,請撤銷臨時都督井鎮江都督,請程德荃督寧。時武昌已告急,是晚胡陪德告餘,請以兵符印信,送歸程公,則大局定。
吾已如言。十六日,程公蒞寧。十七日面餘,彼此談論甚適。仲英至此甚佳,吾兵權已卸,明日將赴上海矣。仲英能否同行?」仲英心念秋光,即曰:「創痕新合,亦擬暫駐上海養痾也。」
第二十二章 館甥
遲明,仲英作書別伯凱,以二十一日至滬。述卿則往訪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離長髮棧,遂自至秋光家。
門開鈴動,秋光自樓窗下瞰,見為仲英,赫然變色,呼曰:
「奈何扶病涉此長途?」仲英喜極不能答。但聞小蠻靴下樓級聲,入仲英耳際,咸有韻致。仲英一見,即趨進執手為禮,然已冷如冰雪,聲哽而微言曰:「不知所報。」秋光淚如泉湧,彼此對立不言。秋光忽強笑曰:「難得相見,理當言歡,奈何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歸。」仲英曰:「此來特參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進食。老人必加禮接。」
已呼侍者治食。飯白如玉屑,肴蒸雅潔。兩人至此,禮分已蠲,遂坐而對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樓。
胡夫人年可六十餘,華髮盈頭。樓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屬在兵間,彈穿左膊,女公子適為紅十字會,餘生賴以救護。不爾,殘骨委榛莽矣。
報恩無路,特來晉謁夫人。願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參謀病中事,秋兒述之歷歷。恨吾家無三尺男,若得英偉之器如參謀者,支我門戶,不寧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為不肖者,願係援於夫人家。」語時,秋光已瞥然入復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滬上多自由結婚。參謀既以秋兒為賢,即以老身主婚,侍參謀巾櫛可也。秋兒汝出,吾孀獨何恃,亦恃此嬌客耳。爾兩人未成禮前,仍以兄禮事參謀。方今四海騰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權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渾、濬爭功耳。為述公計,以乞身為是。」秋光歎曰:
「壯弱異科,則扛鼎者見忌。吾向讀《抱樸子》,今日乃驗是言。述公有戰略而暗於人情,負鯁概而拙於退讓,宜其叢忌之多也。」夫人曰:「參謀食未?」秋光曰:「食矣。」顧仲英曰:「叔母長齋,故不與吾同飯。」夫人曰:「參謀卸裝何所,請鑬被此間。且大創新愈,亦便於調攝。」仲英猶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領諾。
秋光隨之下樓,同坐於遲青室。仲英曰:「此來不虛吾願。」秋光曰:「創合矣,請坦以示我。」於是秋光代仲英啟襟。
見尚封裹。發之,已結厚痂且脫矣。復為重裹,即曰:「此間可以下榻。但窗外無野意,不見所謂楊柳酒旗也。」仲英曰:
「但讀填詞,而金陵山色,已亙吾前,何復戀彼數間茅屋。」
秋光曰:「大凡難中滋味,較安常處順中,尤醰醰足供嚼咀。方仲英被創,解剖取彈,吾執燭手顫,幾暈君側。須知此二日中,凡數十次視君顏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雲際,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護之責,固欲創人得生,而吾此時又不似但屬於看護。」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鎸之心髓。」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從君攜裝而至?」仲英忽倉皇解衣四覓,如有所失。秋光驚曰:「何物?」仲英曰:「詞稿耳。」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羅囊,並秋光二札及詞並納其中。秋光奪而抵之地曰:「書癡!從今以後,須以巨囊貯之,仍不能盡,何惜此戔戔為?」仲英俯拾,納之胸際曰:「此仲英性命所屬,爾不能干涉吾事。」秋光臨窗呼曰:「六兒,爾從王先生取物事來!」仲英遂與執手為禮而出。
第二十三章 媚座
時滬上黨社紛起,如國民協會也,中華共和促進會也,共和統一會也,同盟會也(此為老會),國民聯合會也,共和建設會也,中國佛教協進會也,中華民國中央演說團也,中華國貨維持會也,全皖共和急進會也,民黨進行社也,南京社會黨也,言龐事雜,各有所見。然而革命之宗旨,則彼此符合如一。
而學生隊尤輕?疆而敢死,其宣告北伐文,有:
三戶亡秦,廿年興越,我江東八千子弟,詎不足以滅彼滿人乎。
人人激烈,以死為的。女學生助之,或謬為眷屬,密運手槍炸彈,至於天津。而北部亦爭立決死、敢死諸隊。或機事不密,因而槍斃者累累。然人樂烈士之名,亦甘其名而忘其身,雖父母不能禁也。漢上一役,學生死者如積。而家老竟有不知者,哭望天涯,慘聲四達。然前僵後踵,轉以死者為榮。滬上人人若發狂囈。
述卿方與某氏謀北伐之師。仲英以戰創甫愈,又為秋光羈絆,恒未與議,此時將行裝移至秋光家,身就聘妻,情款日密。
秋光禁之不令外出。女界謂秋光冷澀,以為不足與議。而秋光亦心薄此輩好張皇而亂人意,故長日與仲英講論文字。仲英躬承家學,根柢深邃。而秋光聰明,殆出天授。彼此形跡雖密,然有禮防為之中梗,夜來非開窗燃燭,兩人不作密談也。
一日,仲英忽謂秋光曰:「老人經月無書,吾當作函上達。」因略敘收復金陵事,並言以媒妁通婚於胡氏。叔母年高,而已身又病,故委裝其家,日來病亦略痊矣。書中諱言金陵被創之事。更十日,得翁手諭矣。諭曰:
不告而娶,非禮也。幸爾但聘而未娶,預以白我,此尚可原。胡氏女或無近來女界習氣,有則非吾家之福也。餘尚老健,惟時事關懷,日抱孤憤耳。十九日,資政院投票舉總理,項城得七十六票,王人文、岑春暄各二票,那彥圖、梁啟超各一票。少帝聞監國陳奏鄂事,即啟太后曰:「京師這麼亂,我們不如早往別處去也。」言哀而動人。餘聞之輾轉累夕不能寢。聞良弼議,將橫河鐵橋斷絕,扼南軍來路,意將分南北兩朝。然六朝划江淮不划黃河,黃河一划,身其餘幾?
吾觀南人之志不小,項城老謀壯事,固足以奠南服。
正恐天厭清室,事勢正有不堪問者。近者,宮中出黃金九萬兩,而司財政者每兩僅易銀三十兩。時京師金價昂至五十以外矣。若兄尚在鎮江。聞林述卿已卸兵柄,此亦佳事。蒼石翁書示雄兒。
仲英得書,與秋光共讀。秋光且讀且笑曰:「阿翁守舊至此。然終是前輩風範。」仲英曰:「翁固守節,然尚圓通。不爾何能聽我從軍於江表?」言次,聞馬車轔轔,聲至門而止。
御者入言貝女士至。突見仲英,即曰:「勇哉壯土!聞天保城下先生中彈立僵,得秋光為看護而愈,此天所以相勇士也。」仲英曰:「力不任戰,何足言勇。」清澄曰:「否。昨晤伯元,聞先生已臨滬上。吾思蒞滬必主此間,故來奉訪。晚中一家春薄酌,能否惠臨?」仲英以目視秋光。秋光點首,仲英如約。清澄且約秋光同往,秋光力辭。清澄既行,仲英曰:「秋光,奈何令我赴約?」秋光曰:「不行,彼且以我為妒。以若堅操,何至淪入圂濁?」仲英終怏怏。
至時,一家春上下酒客如織,盧眉峰、顧月城及倪伯元咸在。伯元一見,即問江寧事。仲英微微敘述。眉峰亦忘前吝,極道慇懃。而貝清澄承迎尤摯。時而同坐,時而引手,禮防盡潰。而仲英端凝不為動。貝氏風貌亦佳,特蕩而無檢,好名而廣交,將推擴其聲望,被於天下。家有微蓄,則盡出以結客。
並提倡女子北伐隊,枵聲狂態,群少年咸追逐其後。然聞仲英文武兼資,且好謀能戰,故時時注意,並請介紹以見述卿。仲英唯唯。眉峰問天保城事甚悉,亦頗頻以眉目送情。仲英木然若無所覺。
席罷,以車歸寓。秋光方坐而讀書。仲英呼曰:「秋光,太累人。餘今日入《聊齋》中夜叉國矣。」秋光大笑曰:「此尚為上流人物,下此寧止夜叉!」仲英口渴。秋光曰:「吾已瀹茗於此。此為隱屏岩茶,嗅之得荔枝香。」仲英微啜,渴止,問老人睡未。秋光曰:「老人不待我登樓不睡也。」仲英曰:
「近得述公柬,將以明日邀餘小飲。」
第二十四章 審勢
明日,見述卿於酒樓。述卿憂形於色,言將赴浦口,觀白額虎佈置,並到揚州,視徐寶生兵隊。「刻〔下〕徐州、淮上、漢口,北軍雲屯,而讒我者又四集。今且至揚州,觀其大勢。
黃氏尚與我厚,或能以一軍屬我北伐,尚足為力。惟此時雖人人有共和之心,而世界仍屬黑暗也。」述卿言次,不堪悲感。
仲英曰:「南軍原非北軍之敵,然亦視其將領如何。當時捻軍皆北人,所將騎隊,整疾無聲,瞬息數百里,而劉銘傳以淮軍勝之。且戚南塘亦以烏傷之兵屯塞北,敵無能當。若以述公率臨淮清江之軍北趣,軍火足、糧儲富,可以一戰。若揚州一軍,其心叵測,正恐難恃。且今日人人有見才之心,不惟不相統屬,而且不肯援助。述公懸軍深入,為勢必敗。陳公懨懨非將才,而與公爭功者,已憾次骨。將來讒構必且百端。公疏略,又不能為備。吾意不如聽為之。公且斂手歸,再觀時會。雄自到滬上,覽當世某某人物,廢亂有餘,鎮定不足,恐非北朝之敵。王彭祖兵力厚於石勒,劉守光大勢盛於李亞子,而石、李蜷伏無聲,後來卒為吞並。北朝大有人在,恐非南中諸彥所能測也。」述卿曰:「吾亦云然。今且到浦口,更至揚州,相時度勢,再定行止。」仲英曰:「戰創尚未平復,恐不能從。果天相我公,得操兵柄,旁無掣肘之人,雄尚足奔走效命。今前望茫茫,雄旦晚思出洋求學,不欲再與兵事矣。」遂太息,不歡而散。
明日,述卿果北行。時十月垂盡矣。各省悉已獨立,湖北黎、湖南譚、江西梅、安微劉、廣東蔣、雲南羅、山西譚、陝西張、蘇州程、南京徐、江北蔣、浙江湯、福建孫、山東孫、上海陳、廣西陸,義旗紛起,惟直隸、河南尚屬中央。
群雄會議,當組織臨時政府。時孫中山未歸,於是推舉黃興、黎元洪為正、副元帥。遂決議立黃興為大元帥,行大總統事。出入輿衛甚盛。西人租界,亦不之禁(此為十月以前事,吾書特補記之)。蔣小炎大忤,極力攻訐克強,目為瘋人,不復與較。小炎者,頗能讀書,強記文字,喜挦撦,猖狂謾罵,類發狂易,名為革命巨子,而坦率無城府。
十一月初旬,孫中山偕胡漢民十餘人,自海外歸。滬人嘩駭,謂中山挾華僑資數千萬,並載炮械而歸。而中山對眾笑言:
「吾挾得精神歸耳。」大元帥和外交長伍君,至哈同園行館晉謁。
初九日,南京各省代表團開〔會〕,預選臨時大總統,投票選舉,有被選舉資格者藏之篋笥。初十日,開正式選舉會。
劉之杰代陳都督發篋,合選舉資格者三人:孫君文、黎君元洪、黃君興。三人當即分票,於十七省代表,由議長按序呼名,以次投匭。孫君得十六票,黃君得一票。眾呼「中華共和萬歲」,軍樂大振。軍、學各界,互慶得人。
是日仲英在酒樓,聞金陵人述其大致,歸語秋光曰:「大總統選定矣。百戰而得金陵者乃如喪家之狗,而海外寓公一旦得志。人固有幸不幸也。」秋光曰:「羊胛已熟,且進杯酒。羊胛似較蛤蜊美也。」
第二十五章 探梅
時已仲冬,張園梅花盛開。石橋之南,髡柳十餘株,梅花數本,紅酣撲人。其下有美人,冠鳥羽之冠,以白狐之腋盤頸,下垂於胸際,仄袖長裙,裙底小蠻靴,細峭僅六寸以外,風貌與梅花相映發。其後一西裝少年與之同行,則胡秋光及仲英也。
之兩人者,各蓄革命之志,匪一日矣。仲英自金陵戰罷,見述卿為人媒蠍,且奪其功而敗其事,進取之心已灰。見北朝調度有方,兵力雄盛。而南中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雖盛張武概無為也。又見漢陽為北軍所有,而頓兵不進。段軍南下,亦不宣戰。
張軍留屯徐州。而山陝二處,均以次受北朝號令,養鋒不發,此其志不小。於是決然屏棄物外,日與聘妻瀹茗論文以為樂。
今日雅游,風日又復晴美,夫妻同坐小亭。忽見案上遺留報紙,中有大總統宣言書,有云:
國家之本,在於人民。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國,如合漢、滿、蒙、回、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一。武漢首義,十數行省先後獨立。所謂獨立者,對於滿清為脫離,對於各省為聯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於中央,故經緯周於四至。是曰領土之統一。血鍾一鳴,義旗四起,擁甲帶戈之士,遍於十餘行省。雖編制或不一,號令或未齊,而目的所在,則無不同。由共同之目的,以為共同之行動。整齊劃一,夫豈其難。是曰軍政之統一。國家幅員遼闊,各省自有其風氣所宜。前次清廷,強以中央之法行之,以遂其偽立憲之術。今者各省聯合,互謀自治。此後行政,期於中央政府與各省之關係調劑得宜。大綱既挈,條目自舉。是曰內治之統一。
滿清時代,借立憲之名,行斂財之實,雜捐苛細,民不聊生。此後國家經費,取給於民,必期合於理財學理。而尤在改良社會組織,使人民知有生之樂。是曰財政之統一。(上下略)
仲英讀已,顧秋光曰:「如何?」秋光曰:「漢、滿與回,可統一也。回人自為左季高重創以後,未聞有熾熱之舉動。且內回與民人雜處,加以恩意,自易拊馴。內蒙王公,已習中土風俗,塞外獷悍之氣已消,近來頗習文雅,尚易聯合。惟外蒙仍為遊牧之地,逐水草遷徙,生子三者,二為喇嘛,其一人兼兵與牧,暇且行獵。若責以改土歸流,草地一化為田,即無行牧之地。而西藏之達賴,又與清廷有吝,英人垂涎久矣。蒙、藏二處,皆迷信。而強俄之聯絡外蒙,已非一日。有清廷一息之延,尚可虛與羈縻;一歸民國,必蠢然動矣。民族之統一,恐大難也。」
仲英曰:「汝言洞中肯綮。即各省聯合,互謀自治,吾亦決其難行。自治二字,即獨立之別名。唐之藩鎮,皆欲自治,而成為獨立。調劑二字,流弊必出於姑息。將來各省自為風氣,決不受中央號令,在吾意中。此條告弊病百出,何能一一討論如議員?且吾今日為梅花來,不為新總統之條告來也。」挽秋光之手立起,再經小橋之側。秋光曰:「不審西湖孤山之梅,較此如何?」仲英曰:「汝言孤山梅耶?無論何人,均可攀折,轉不如是間有人管領。」秋光笑曰:「然則共和不如專制耶?」
仲英不答。
第二十六章 和議
方孫中山受事之前,北庭已有停戰之議。唐使在滬,彼此函電交馳,事頗秘密。然電文之明示海內,皆冠冕之詞。時總理之意,力求與黃陂合一,主和不主戰。故勒兵不發,坐待佳音。而林述卿尚僕僕以戰術告諸道,乃一無聽者。
仲英一日忽得述卿書,詞至憤鬱。秋光奪而讀之,書曰:
仲英足下:僕別後,至維揚。城北迎迓至恭,然察其意殊落漠。已而僕所部與城人少有齟齬,城北執而囚之。有人潛告,意將加害於僕。害之與否,僕所不計。然既不相助,留此殊無意味。遂至下關,遇舊部白額虎,言:「昨晚有人以長電歷道君之短處,進見總統必無幸,不如速行。」僕不聽,仍進謁總統,求撤司令部,並陳述北伐計劃。總統默然,似不當意,則已中讒慝之言。因極力求退。然有人告我,總統將不利於僕,有人堅執不可始已。今聞南北已通電主和,則北伐之事已付子虛。南中尚有薄田可耕,計以臘盡歸。須斯當相見於滬上。述啟。
仲英太息無言。秋光再讀其書,謂仲英曰:「此君血熱,於世途閱歷殊鮮。彼人以虛名擁大位,寧解用兵。且北軍嚴扼要害,南中洞兵要者,亦知不可隳突。又有唐使居間,和局已在早晚。述公已解兵柄,有言胡足動人。且不擇人而言,愈見其戇。如此將才,乃令淪廢,深堪憫惜。」
語未竟,有二客至,則蘇寅谷、倪伯元也。寅谷極道契闊,且問病後情況。仲英一一語之。伯元曰:「仲英亦知和局已垂成乎?」因出懷中所抄清廷諭旨,示仲英〔諭〕曰:
朕欽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內閣代遞唐紹怡電奏,民軍代表伍廷芳,堅稱人民志願,以改建共和政體為目的等語。此次武昌變起,朝廷俯從資政院之請,頒布憲法十九條,告廟宣誓。原冀早息干戈,同享和平幸福。徒以大信未孚,競爭迭起。予惟今日,君主立憲,共和立憲,二者以何為宜,此為對內對外實際利害問題,固非一部分人民所得而私,亦非朝廷一方面所能專決。自應招集臨時國會,付諸公決。茲據國務大臣奏請,召集近支王公同議,面加詞(詢)問,亦無異詞。著內閣即以此議,電令唐紹怡轉告民軍代表,預為宣示。一面由內閣迅將選舉法,妥擬協定執行,克期召集國會。並妥商伍廷芳,彼此先行罷兵,以安群生,而弭大難。予為天生民而立之君,實司牧職。
原以一人養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皇帝纘承大統,甫在沖齡。餘更何忍塗炭生民,貽害全國。但期會議已決,天視民視,天聽民聽。願我軍國民共謀大計,予實有厚望焉。欽此。
仲英讀訖,愕然曰:「然則遜位矣!此非南北同心,烏能奏此大效?然南北二軍調停非易,伯元、寅谷以為如何?」秋光笑曰:「然則非中山遜位不可。中山為惠而不費之唐虞,於毫末亦無所損。」於是三人大笑。秋光曰:「中山果能遜位,則中國之禍,必且未艾。」三人咸為愕然。秋光曰:「此易辦耳!百戰而得金陵者,投之散地,而人人各詡元勳。北軍以驍勇欲試之鋒,抑之勿動。北軍之意,以為一動即可平南,眼底已不著南士。而南人所謂元勳者,麋沸麇至,異日酬庸,烏能盡償其願,必且抑抑無歡。而北庭官僚之派復多,黨人不得志,必借傾覆專制之名,奉一二偉人,作第二次之革命,則事亦不可不防。」蘇、倪聞而大服。仲英尤點首不已,歎曰:「令人不能不服秋光之遠識。人情難一,美利難普,不二年中國南北之爭肇矣。」
第二十七章 彈哄
自是日起,南北議和之電,動輒數百言。而京師炸彈之隊,乃亦數見。十一月二十七日,項城馬車行至丁字街,刺客坐布肆,提皮篋,中置炸彈一枚。肆人覺異,欲啟篋察為何物。客不可,遂出。而項城車馬適飛越而前。客出彈力擲之。而馬車已奔過十餘步,軍官乘馬而從,中彈立死。時茶肆樓上尚有張、黃、楊三客,各藏一彈,以倉卒未安玻璃管,同時下擲,均未炸,遂一一受縛。而前客者,加偽辮,佯驚自仆地,大哭。巡警以為傖人之無膽者,力驅之去,得免死。而張、黃、楊三客入營務處,均處殊刑。而報章中,則言以宰豕之法行之,支解以死,語近無稽。
十二月初八日,良弼復為胡家珍炸死。良弼家東城某處,即吳女士之小萬柳堂也。亭榭曲折,中有小戲台。良弼嗜書畫,顧多贗鼎。生平排漢甚力。而惡弼者,遂言弼將盡奴漢種,不令伸眉於後,較剛毅尤烈。時共和之詔已頒,雖以溥偉之貴近,亦不能爭。良弼頗怏怏不自聊。而胡家珍者,則偽為崇光之名,通謁不值。薄暮再至,而良弼適歸,彈下,弼亡其左股,彭亦死。都下嘩駭,邏緝愈嚴。時京師達官,都已走避。
初九日,天津炸彈復見,炸張懷芝也。刺客曰薛敬臣,年二十餘,立時被殺。京師復大震。十一日,段、姜、張三帥合電,言不能再戰,請宣佈共和。遂定以壬子正月召集國會。時林述卿已歸閩,留詩一章,示仲英云:
臘酒香中覓故居,前塵回首夢何如。
幸從鐵馬餘生反,紅樹青山且讀書。
是月,胡夫人患作,召仲英至榻下曰:「老身恐不臘矣。銀行中儲一萬七千金,秋兒亦有數千,可盡為奩資嫁秋兒。共和政體雖定,而人心終未定。王郎成功,金陵竟無酬庸之典。實則述公尚爾,何況王郎!老身欲從未死之年,觀王郎成禮。以簡為度,行文明之結婚。或於張園擇一淨室,延同志數人為婚證。禮成以後,俾老身得以歸骨家山,此均王郎之賜。華人講血統,異日秋兒生子,乞以其一嗣我亡夫,兼祧秋兒之父足矣。」
仲英及秋光咸泣不可仰。遂定以後日就張園行文明結婚禮。
第二十八章 禮成
張園臘盡,遊人漸稀,然以亂故,寓公較前為多。仲英賃得廣廳一所,中供胡、王先靈,設香楮以祀天,並陳酒脯。夫婦均西裝。以三十金得一冠,上以紅錦制玫瑰花,攢盤冠上。
頸際環明珠三四串,則秋光之母所遺也。胸前巨鑽瑩然,仍盤以白狐之腋。腕加金釧二,厥聲瑯瑯。長裙仙仙然,黑髮盤巨髻,藏於花冠之中。外加面幕。此時見人頗羞澀,而二頰微絳,美乃無度。珥亦以鑽箝之,綠鬢朱顏,飄然如仙。
女伴如顧月城、盧眉峰、貝清澄亦盛服,然咸有妒色。男客則倪伯元、蘇寅谷、吳子程三人而已。對天三鞠躬後,夫婦為禮,亦三鞠躬。則內向朝兩家先靈,各三鞠躬。倪伯元及貝清澄,各進玫瑰一朵,加夫婦襟上。男客左列,女客右列。倪伯元讀婚書,夫婦各署押。子穆讀頌詞。夫婦向客各三鞠躬。
客報禮。遂張綺席。
寅谷起而演說曰:
中華積習數千年,女子幽屏無幾微之權力。婚姻大事也,遇人不淑,憾之終身。而父母不察,則強為之締定。甚或以蓋代之清才,絕世之仙姿,乃偶傭奴,無有伸眉之日。歐西主婚姻自由,中人斥為流弊。不知摧挫屈抑而淪棄終身善耶?或意氣投洽和諧至老無間善耶?為虛禮局,則宜從前說;為實利言,則宜主變通。今日王先生雄、胡女士紉,從患難相知,以禮防自范,郎才女德,兩兩忻合。今日大禮告成,餘祝君夫婦白頭偕老,子子孫孫,永宣力於民國。
語已,眾皆鼓掌。仲英起作答詞曰:
雄不肖。金陵之役,捨命攻城,飛彈驟來,神魂喪失,暈於老柳之間。迨醒,則蒙胡女士為我看護,恩意周浹。則雄之所以得生者,均出女士之賜。始但感恩,初無求婚之念。及拜胡夫人於滬上,謬蒙恩允,不棄窮窗,因得隸身為胡氏之婿。深恐無學為門楣羞,惟有矢專一之誠,遂雙棲之願。蒙諸君相禮,為雄婚證。朋友之義,永誌終身。
語已,眾復鼓掌。禮成,以馬車同歸。六人送之門外。家具則侍者留身為之檢拾。
至家已薄暮,樺燭熒煌。胡夫人病中亦強起梳掠,一女僕為之看護。夫人喘息坐於榻上。夫婦就榻前鞠躬者三。夫人出小盒,授仲英曰:「王郎之於吾家,豈惟半子。後此胡家之事,興衰全屬王郎。此為老身四十年來居積之資,今上諸王郎。郎義重如山,必能為此衰宗植僵興僕。此老身第一次所以托王郎者,即謂之末次之遺囑亦可。」此時秋光淚下如綆。仲英亦悲不自勝。夫人喘息後,復言曰:「今日爾夫婦理宜歡悅以慰我,奈何情動於中,不自遏抑?實則不如是,亦不見爾夫婦之念我。小郎在日,有先代遺留康熙窯膽瓶一對,近日歐人嗜此,不惜重資。王郎可出此市之西人,非三萬餘金不之售。夫婦得資後,可留學歐西。學成,不惟民國增上偉人,即子女亦得承其家學矣。趣陳合巹之宴,爾夫婦可飲於洞房之間。老身長齋,且復衰病,不汝與也。」
第二十九章 西歸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皇帝遜位。即日宣詔,頒行天下。而仲英夫婦自成禮後,日僕僕然侍夫人之疾。華醫生適在滬,每日延之視疾。華先生言此非病也,澌也,無藥足救。但能以溫補之品,助興元氣,苟延時日而已。夫婦亦悉夫人年已七十有六,遂為部署身後之事。
二十七日宵中,胡夫人神息忽爾清醒,見仲英夫婦同坐榻下。秋光二目紅暈,似新哭始止。夫人笑曰:「蠢哉秋兒!吾年已近八十,以民軍起事,恐土匪因而殘齕,故避地此間。汝年已宜嫁,何事為老身牽綴。而翁薄宦,死時以爾見托。爾之世父,又先老身而去。爾雖為吾姪,而老身實無愧爾母。少時讀書均老身指授。然爾聰明超於等倫,過目不忘,文字詩詞,咸有夙慧,且慷慨蓄大志。吾恒懼爾不壽,即無意外之不幸,恐夫婿亦不能遂爾之懷。不圖得友王郎,竟諧燕好。王郎根柢深厚,婉婉多情,汝終身之托得人矣。實告汝......」
此時忽大喘。仲英進參液。少啜,喘定,復續言曰:「實告汝,天下豔福,能撙節,則愈延長。過甜密,則立形短縮。以王郎風範,配爾仙姿,已極人間之選。異日出洋,閱山川風土,當於學問裡用心,不當於燕婉中著意。吾年已老,質言非褻。憶爾母生時,風貌不減於爾。病瘵綿綴,而汝生甫三歲耳,舉以托我,謂:『伯兄物化,嫂青年抱節,必有貞壽之徵。吾女荏弱而聰明,即繼以為子。異日婚嫁之事,悉嫂主之。』吾孀獨無依,方就若父母於南康,而若翁又復捐館。老身提攜保抱,此十餘年,可云辛艱至矣。」
語已,復喘,汗出如瀋,二頰飛紅,目光漸滯,但微微語曰:「王郎珍重。」溘然逝矣!夫婦號咷大哭。殯殮務從豐渥,遂擇厝棺之地。時滬上商務亦漸復,人心略定,不如前之紛擾議北伐矣。
第三十章 寓詞
此時仲英夫婦作計,應行者凡三事:一扶柩歸金匱安葬;一覓華醫生,代售雙瓶;一夫婦歸京師朝父,再決計留學。第二事,華醫果為售於法人戈君,得四萬元(法以佛郎折為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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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南北之議雖定,孫中山欲項城南下受事,眾議欲立都於金陵。蔣小炎痛詆其謬。然項城飛電,慨允南來。而京師正月十二,亂兵大擄。十四日,天津復掠。保定至於焚掠一空。北人堅留項城坐鎮人心,不聽南下。即南中亦微微蠢動。仲英夫婦遂暫留滬上,時時同車出遊。家居則瀹茗讀書,極人生唱隨之樂。
時孫中山遜位於項城。定新歷二月十五日,率文武吏大祭明太祖於孝陵。軍士數萬,各國領事亦爭集,觀總統宣告光復。
讀謁陵文,聲調慨慷。一時盛事,傳遍江南。
秋光笑曰:「仲英,汝以為如何者?」仲英曰:「明祖專制之君也。今中山主共和之政體,祭之何為?且徐達以克復江南,至前清時尚與曾國藩廟食於鍾山。今克復金陵者誰耶!林述卿屏跡鄉園矣。天下不平之事,至此已極。想孝陵之鬼知之,亦當齒冷。」秋光曰:「仲英,汝謂讓位出之至誠耶!」仲英曰:「黨人怏怏『,後此禍機,正復難定。」秋光曰:「近得述卿書乎?」仲英曰:「述卿於臘底予我一書,言讀書於江滸,頗自愜適。成功不居,大有學養。聞閩中為彭寵廢亂,白晝殺人,想述卿決不能自安於鄉井。」秋光曰:「汝胡不報之以書?
」仲英曰:「吾昨填一長調,將寓(寄)述卿於福州。因秋光詞家,不放出諸懷袖。」秋光大笑曰:「癡哉仲英!奈何外我。」仲英不得已出其詞,調寄《大江東去》。詞曰:
石頭春半,又漸漸、看過頹紅纖綠。往日金陵城下夢,一枕城頭殘角。亂戟叉門,戰雲摩帳,細把軍書讀。功成人遠,但聞江上吹竹。聞說水巷湖田,將軍歸去,垂釣閩江曲。回首鍾山龍虎氣,戈馬垂收江北。怎料春江,留人不住,鏡裡蒲帆促。只應通問,邇來多少詩束?
秋光擊節歎賞曰:「此詞似稼軒,而音節又是南宋啞調。斂氣歸神,意內言外。想述公得之,將不勝英雄髀肉之悲矣!」